第二十八章 大饑荒對中國政治的影響 三、八屆十中全會祭起「階級鬥爭」的殺手鑭

對於一九五八年以來三年「大躍進」所造成的困難和經濟形勢的估計,在中國共產黨的上層有著不同的看法。毛澤東總是低估大躍進所造成的困難,對當時的形勢的估計也較為樂觀。持毛澤東這種看法的有柯慶施、林彪等後來被稱為左派的幹部。而以「西樓會議」和「五月會議」為代表的一批幹部則對困難的估計比較嚴重,對形勢的估計比較嚴峻。當然,這種不同的估計,造成了制定政策的出發點也會不同。

在解決困難第一線工作的陳雲對這種不同的估計深有感受。他在國務院各部委黨組成員會上說:「對於困難的程度,克服困難的快慢,在高級幹部中看法並不完全一致。」「農業恢復的速度是快還是慢?也有不同的估計。」「不要掩蓋這種不一致。」

如前所述,這種對形勢的不同估計,有著工作崗位不同的原因。當然也和各種不同人的思維方式有關。不管怎樣,對形勢不同的估計,是一種正常現象。如果在民主制度下,完全可以通過民主討論或投票方式來決定政策。在專制制度下,處於最高權力地位的人,就感到自己的意見不好貫徹。而對一九五八年以來困難估計嚴重,恰恰是否定「三面紅旗」的重要根據。毛澤東對此憂心忡忡。

一九五九年春天,中共中央採取了的一些「倒退」措施,增加了自留地,開放了自由市場,有些地方比中共中央的政策退得更遠。如包產到戶大面積推行。廬山會議以後的反右傾,把這些壓回去了。由於飢餓,到一九六一年,又大面積推行起包產到戶。一九六二年年中,全國包產到戶的生產隊已超過總數的二十%,安徽達八十%,甘肅、浙江、四川一帶地、縣超過七十%。

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二年鄧子恢就曾多次主張農業生產責任制。在「五月會議」上及其前後,鄧子恢曾在多種場合發表過主張包產到戶的講話。如四月十一日,他在廣西桂林聽取地區負責人匯報時說:「單莊獨戶,離村莊遠的就包產到戶,或者讓他們單幹吧。這樣有好處,不要有顧慮,怕說單幹,怕說右傾,什麼都要實事求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下旬,中共中央書記處開會聽取華東局關於安徽省「責任田」的匯報。中共中央華東局持嚴厲批評的態度。但出席這個會議的人,支持和批評的各佔一半。鄧子恢認為安徽省的「責任田」不是方向性的錯誤。鄧小平發言說:「在農民生活困難的地區,採取各種辦法,安徽省的同志說『不管黑貓黃貓,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這話有一定的道理。責任田是新生事物,或以試試看。」七月七日,鄧小平在接見共青團七屆三中全會代表時主張使包產到戶合法化,也說過「劉伯承同志經常講的一句四川話: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陳雲七月向毛匯報時,也講過重新讓農民分田的事。如本書前面所說的,正是這些「倒退」才是走出饑荒、減少死亡最為有效的措施。但這和畢竟和共產黨的理想相悖,是毛澤東所不能容忍的。

在當時毛澤東的憂慮中,還有一股「翻案風」,其中主要是彭德懷翻案。「七千人大會」決定給這幾年被錯誤批判的黨員幹部甄別平反。但有一個界限,對廬山會議上打成反黨集團的人不能平反。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一月二十七日的口頭講話中,特別講到彭德懷問題。後來收入《劉少奇選集》時,刪去了這一段話。這段話大約一千一百字左右,其主要內容是:廬山會議上反對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反黨的鬥爭是完全必要的。我們開展這場鬥爭,不是因為彭德懷寫了那封信。信中說到的一些具體事情不少還是符合事實的。廬山會議其所以要開展反對彭德懷同志的反黨集團鬥爭,是由於長期以來彭德懷同志在黨內有一個小集團。他是高饒集團的餘孽,是這個集團的主要成員。他們有國際背景,他們的反黨活動同某些外國人在中國的顛覆活動有關。他陰謀篡黨。等等。

彭德懷沒有參加七千人大會。會後他得知劉少奇的這些誣陷之詞以後,倍感委曲,不得不奮起為自己申辯。經過幾個月的艱苦寫作,他於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六日向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送上了一個長達八萬字的申訴材料(後被稱之為「八萬言書」)。這個「八萬言書」不僅否定了劉少奇上述誣陷,還把廬山會議以及其後對他批判和結論從根本上否定了。彭德懷翻案,這是毛澤東很不愉快的事。

隨著國民經濟的調整,其他方面也一改過去緊張的狀況,開始出現鬆動和寬鬆。如對冤假錯案大規模的甄別平反,對知識分子政策的讓步,對民主黨派有所尊重,等。在這些鬆動中,出現了一些「過頭」情況,使毛不快。如一九六二年三月的廣州會議上,周恩來、陳毅等講了一些尊重知識分子的話,陳毅還提出了「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之帽,加勞動人民知識分子之冕」。周、陳的「脫帽加冕」引起了上層的不同看法。主管意識形態的陸定一強烈反對「脫帽加冕」的說法。直到一九七九年,陸定一才在這個問題上認錯,說:「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當時是「左的,所以是錯誤的。」

大躍進失敗以後,時任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的王稼祥認為,內憂已經不少,不要再引起外患。一九六二年二月,他向主管外事工作的周恩來、鄧小平、陳毅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以《黨內通訊》的形式送上去的。這封信有五點內容:一)對外政策有必要採取和緩的方針,他不同意說必須打倒帝國主義才有和平共處的世界和平;二)要盡可能避免中蘇關係公開破裂。在求同存異的基礎上,主動做好鞏固和加強中蘇友好同盟的工作;三)我們對美帝也應採取較為緩和的態度。要避免朝鮮式戰爭,不能因為別國提出要求,再派軍隊去那裡參戰;四)中國和印度的關係要打開目前的僵局,要高舉中印友好、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旗幟,通過談判解決中印爭端;五)支援各國人民革命必須「實事求是,量力而行」,武裝鬥爭不是爭取民族獨立的唯一道路,不能公開號召別國人民起來革命,不干涉別國內政。

一九六二年七月,世界和平理事會在莫斯科召開裁軍大會,中國派出了以茅盾為團長的代表團。代表團出發前,在王稼祥的主持下制定了代表團的活動方針,起草了代表團團長的講話稿。大會快結束時,有幾個非洲國家的代表團對中國代表團的表現和講話不滿意。毛澤東接到反映這個情況的電報後批評說:這樣做「脫離了左派,加強了右派,增加了中間派的動搖。」康生乘機到處說:中國代表團的錯誤是王稼祥的那封信引起的,並鼓動全國總工會主席劉寧一到毛澤東那裡告王稼祥的狀。毛聽了劉寧一的匯報後掰著手指頭說:「這是對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要和,對蘇聯為首的修正主義要和,對以印度為首的各國反動派要和,這叫三和。對民族解放戰爭和革命運動的援助要少。」

與此同時,有人把國內的一些調整措施歸納為「三自一包」(自由種植,自由市場,自負盈虧,包產到戶)。「三自一包」「三和一少」統稱為資本主義復辟的綱領。「七千人大會」及這以後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使毛澤東十分不快。他身在南方,卻密切注視北京。他感到劉少奇主持下的中央,從經濟到政治,從內政到外交,都正在偏離他的路線。使毛澤東引以警惕的是,劉少奇講話中還流露出的一股「秋後算賬」的意味。一九六二年三月,劉召見公安部長謝富治等談話,要求公安部總結幾年來打死人命,傷害無辜群眾的教訓。劉說:「活人不揭,死後下一代揭」。劉的這番話使毛聯想到赫魯夫對斯大林的清算。毛澤東對北京所發生的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頭,醞釀著反擊復辟。

從統購統銷到農業集體化;從城市的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到反右鬥爭;這一系政策嚴重侵犯了廣大群眾的利益,因此,在實施這些政策的過程中,始終有一股反對力量。在強大的國家機器的高壓下,這股反對力量只是一股潛流。身居權力最高層的毛澤東,是會感受到這股潛流的壓力的。一九五八年以後,幾千萬人餓死,這是一樁非同小可在大事。「三面紅旗」造成如此嚴重的惡果,使黨內對「三面紅旗」持懷疑或反對意見的力量成了對毛澤東的離心力,而且離心力有日益強大之勢。七千人大會以後,黨內對毛澤東的離心力和社會上歷來存在的的潛流有合流之勢。毛澤東感覺到,他身邊有一股強大的反對力量在聚集,一股與他敵對的力量在聚集。一貫奉行「鬥爭哲學」的毛澤東,隨時準備挑起新的鬥爭。

他選擇了八屆十中全會這個機會。

八屆十中全會是在北京召開的。正式會議只開了四天(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但預備會開了二十九天(八月二十六日至九月二十三日),預備會之前還開了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二十四日)。八屆十中全會的調子是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上定下來的。

七月二十五日開始的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原定討論農業、糧食、商業和國家支援農業問題。八月六日,毛澤東沒有跟任何人商量,突然作了階級、形勢、矛盾問題的講話。他又在八月九日、十一日、十三日、十五日、十七日、二十日的六次中心小組會上多次插話,繼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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