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將社會主義一詞譯作中文的是黎昌庶的《西洋雜誌》,一八七七年黎昌庶隨郭嵩燾出使英法,接著又轉任德國和西班牙的使館參贊。《西洋雜誌》是他對歐洲的瞭解。這本書中兩次提到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將Socialist一詞譯成「平會」,「會」是「會黨」的意思,即當時中國民間結社。他將社會主義理解為一個「平」字,與中國「均貧富」的傳統思想有關。稍後,西方傳教士的一些中文著作對馬克思的一些片斷介紹中,將馬克思主義作為「救貧」、「均富」、「富民」的安民學說。一八九九年二月至五月,上海廣學會主辦的《萬國公報》連載了英國傳教士李提摩泰、中國人蔡爾康節譯的英國哲學家基德(梁啟超譯為頡德)的《社會進化論》,將譯著命名為《大同學》,用中國的「大同」思想來理解、介紹社會主義。一九○二年十月,梁啟超發表的《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一文中提及到「日耳曼人社會主義之泰斗」馬克思。提到馬克思的「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多數之弱者為少數強者所壓伏」。不過,他認為馬克思這種抑強濟弱的思想,中國古已有之。他把王莽改制的作法也與此並列,還說:「中國古代井田制度,正與近世之社會主義同一立腳點。」
孫中山、朱執信、宋教仁、廖仲愷都曾著文介紹過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他們稱讚馬克思的某些思想,但認識各異,也不打算在中國實踐。宋教仁認為共產主義實際是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孫中山等人本來是想把中國建成一個憲政國家,但當時相當多的人把那場革命當作一場種族革命。在「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旗幟上,「驅除韃虜」放在第一位。「排滿」是觸發辛亥革命的重要因素。佔國民絕大多數的漢人,既對清廷腐敗不滿,更恨它是「異族」統治。反對「異族」統治是宋、明以來的主流傳統。
當年在武漢三鎮經歷過這場革命的老人回憶,當時不叫「辛亥革命」,而稱「興漢滅旗」,即振興漢人,消滅旗人。當時殺戮了不少旗人。我的家鄉距武漢只有一百多公里,我在童年時(當時距辛亥革命僅三十多年)多次聽到這樣一個傳說:為了區別漢人和旗人,有些革命軍抓住俘虜就讓他念「六百六十六」,念出「陸伯陸司陸」的就放人。如果念出「溜百溜十溜」,最後一個「溜」字還沒出口,就已人頭落地。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隆裕太后頒發《遜位詔》,有人在明陵舉案祭奠,以政權歸漢來慰告朱家王朝在天之靈。在許多人心目中,「異族」統治已經結束,其他便無關緊要了。用胡漢民的話來說是:「同盟會未嘗深植其基礎於民眾,民眾所接受者,僅三民主義中之狹義的民族主義耳。正惟『排滿』二字之口號極簡明切要,易於普遍全國,而弱點亦在於此。民眾以為清室退位,即天下事大定。」
這樣狹隘的革命成功以後,就很難有制度創新了。大清帝國的旗號換上了中華民國的旗號,清帝國的專制制度以及它的小農經濟基礎和官僚代理體制,以及清帝國的種種社會問題,幾乎都原封不動地保留在中華民國的旗號之下。帝國的根基和靈魂並未隨著滿清的倒台而消失。中國進入了專制帝國崩潰後軍閥混戰的局面。
在混亂中,中國的知識精英們不斷地尋找救國之路。二十世紀之初,達爾文主義、三民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馬克思主義、國家主義等源於西方的種種學說紛紛在中國登場,各自對中國的歷史和現狀進行解釋,開出各自的藥方,爭取各自的信徒。
本來,英美等國家的思想、制度,也就是我上面所說人類文明的第二條線,那時已經介紹到中國。當時,由華盛頓、傑弗遜等建立起來的民主政治制度和以自由競爭為特點的市場經濟制度,在不少國家已經成為現實。正如陳獨秀在晚年(一九四○年)所說的,這套制度是「幾千萬民眾流血鬥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了的」。為什麼中國沒有選擇西方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卻從蘇聯那裡接過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走上了蘇聯式的社會主義之路呢?這不是少數精英的選擇,而是歷史的機緣。
首先,西方思想是和毒品鴉片同時進入中國的,是靠洋槍和大炮打開國門的,是與割地、賠款的恥辱和圓明園的廢墟相聯繫的。這些,勢必在中國人中產生了強烈的牴觸情緒。毛澤東說:「帝國主義的侵略打破了中國人學習西方的夢。很奇怪,為什麼先生老是侵略學生呢?」近幾年來,余英時等學者提出了與毛澤東這個看法不同的見解,但是,中國和西方之間,國家利益的衝突,不同文明的衝突必然會發生的。在西方野蠻性的市場擴張和兩種文明衝突中,強者一方採取了令人遺憾的血腥、殘暴、掠奪手段,當時的中國人感受到深重的民族危機。在外強入侵面前,勢必民族獨立壓倒制度創新、主權壓倒人權、集體主義壓倒個人主義。
其次,中國專制制度統治的時間過長,在中國沒有像西方產業革命以後的那種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在英國,十六世紀資本主義就有相當的發展。而中國,專制制度壟斷了一切社會資源,民間經濟沒有發展的餘地。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在中國出現比歐洲晚了一兩百年。一八七二年,中國向西方學習的第一個股份制企業輪船招商局成立。一八八三年出現了股份制。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七年,只有三十九家股份制企業。這些企業多數是北洋大臣和南洋大臣批准的,重要的企業是由皇帝批准的。但是,這些企業都窒息在封建專制制度之中。在封建專制條件下,資本主義不可能發展起來,也不可能出現民主制度的主體階層——中產階層。
第三,中國傳統文化的原因。儒家文化「重農抑商」,把商人視為「四民之末」,市場經濟是重商經濟;儒家文化強調「修身」,西方文化強調個人自由。諸多方面的原因使得中國傳統文化不易吸收英美文化,而便於吸收馬克思主義。吸收英美文化更重要的阻礙是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王權主義作為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主體,影響著人們的政治意識。在廣大底層群眾中,形成了的「非參與意識」。人們畏懼王權,又崇拜王權,只能伏在君主腳下當順民。在王權的束縛下,個人沒有獨立的人格意識,沒有對於自身權利的自覺。政治是極少數人的事,大多數人甘心作王權統治下的良民。長期的專制制度造就了這種政治文化土壤,這種土壤又培育著專制政治。
可以想見,這樣的文化土壤,對西方民主制度有一種自然的排斥。而來自蘇聯的集體主義,與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有著較多的親合力。
第四,二十世紀初,資本主義世界本身並沒有很大的吸引力,世界大戰,經濟危機,工人失業,貧富懸殊。當時,蘇聯和美國比較,顯出了更多的優越性。一九二九年經濟危機時,不少西方知識分子也讚揚蘇聯的制度。這種情形,對正在選擇制度的中國顯然會發生影響。
對於長期抑鬱在儒家文化之中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馬克思主義無疑是一股沁人心肺的新鮮空氣。它那廣闊的視野、深邃的思想和嚴密的邏輯,使他們看到了遠比儒家學說所描繪的更加明晰、更加精確、更加可信的圖景。這個圖景不僅有理想的魅力,有扶貧濟困的正義之光,還給除統治者以下的各個階層以巨大的利益誘惑。僅這些就會吸引眾多的人為之奮鬥終生。
按照列寧的學說,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薄弱環節,一個落後的國家,可以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奪取政權,再利用政權的力量,用計劃經濟的手段,可以集中國力實現超越式發展,可以超過資本主義國家進入先進國家行列。當時對蘇聯建設成就的宣傳資料已經為這一理論提供了實踐的佐證。這種前景,對於處於落後挨打的中華民族來說,具有多麼大的吸引力!
對於馬克思主義關於用暴力革命手段摧毀舊的國家機器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中國知識分子在中國多次農民起義的成功實踐中找到了可行的證據。毛澤東把農民起義當作推動中國歷史前進的動力,把太平天國這個近似邪教的組織當作中國近代革命的先驅。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然而,炮聲送來的馬克思主義是蘇聯式的。當時馬克思主義的歐洲流派稱為「第二國際」(現代為北歐的社會民主黨),主張非暴力革命,主張民主制度,主張在資本主義制度中逐漸演生出社會主義。列寧稱他們為「修正主義」,而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即「馬克思列寧主義」,主張暴力革命,主張建立有嚴密組織、有鐵的紀律的、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政黨,主張用暴力剝奪有產者,取得政權以後,用行政強制推行經濟的超越式發展,用暴力鎮壓反對者。因此,從蘇聯引進來的「主義」,更是帶有專制的血腥。在中國農業社會中成長起來的毛澤東,又把蘇聯式的馬克思主義翻譯成具有中國鄉土氣息的思想體系。這種中國鄉土氣息不僅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思想,而是承襲了中國農業社會的一些價值觀,用農民起義的方式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用秦始皇的政治體制推行無產階級專政。
於是,王權思想藉助馬克思主義的軀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