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饑荒的制度背景 一、毛澤東是中國最後一個皇帝

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毛召見江青,令其手記七律一首,這首詩是批評郭沫若《十批》的。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待商量;

祖龍雖死魂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中國過去幾千年的歷史就是帝王專制史。毛澤東沒有擺脫幾千年帝王專制的強大慣性,在他的頭腦裡,王權思想還有重要地位。他這裡說《封建論》作者「唐人」是指唐代的柳宗元,字子厚。在秦以前的分封制,封建領主在他的封地上有很大的獨立性,中央政權不能全面控制,有「尾大不掉」的情況。秦始皇廢封建設郡縣。柳宗元在《封建論》一文中,認為秦始皇最先實行的郡邑制優於周代的分封制。柳宗元從權力集中的角度來評判優劣的。郡邑制把全國的一切權力都集中於皇帝手中,地方官員由皇帝任命,地方官員的去留完全由皇帝決定,「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秦始皇創建的行政制度沿襲了兩千多年。

多年來,人們用「封建社會」來描述中國幾千年的政治制度,歷史學家劉澤華先生的《中國的王權主義》一書,使這個認識加深了一步:自秦始皇以後,中國不是封建主義,而是王權主義。實際上,和毛澤東對應的不僅僅是王權主義,而是極權主義。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也有人譯成全權主義。它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現的一個政治術語,是墨索里尼最早發明的,墨索里尼強調「一切從屬於國家,不許脫離國家,不許反對國家」。極權主義以強有力的中央統治為特徵,試圖通過強制和鎮壓,對個人生活各方面進行控制和指導。極權主義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之中,對人民的整個生活實行無孔不入的統治。極權主義為了實現國家的目標(這個目標是按國家領導人的認識水平和偏好制定的,他們認為這個目標是為了「最大多數人最大的利益」,只有他才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的利益」的代表),不惜一切代價,傾全力以達到目的。大規模的、有組織的暴力行動在極權制度下是被允許的,有時是必要的,它因無限忠於國家的意識形態而變得合理。在王朝時代,由於交通、通訊的落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不過是一個理想,國家的權力很難經常深入到版圖的每一點上。在毛澤東時代,由於有了現代武器、現代交通工具、現代通訊技術和組織手段,國家的權力深入到一切邊遠的鄉村、一切山野角落,深入每一家的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大腦和腸胃。行政權力的擴張,已經達到了極致,已經達到了盡頭,已經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

毛澤東這一代領導人奉行的是共產主義,共產黨人的理想是建立一個沒有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制度,在這個制度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人人平等。他們描繪出了人類最美好制度的圖景。為什麼他們所建成的制度和原來的理想大相逕庭呢?哈耶克在他的《通向奴役之路》這本書中,對這個問題作出了深刻的回答。我不再重複他這本書的內容,我只是想說,我並不懷疑開創者的真誠。他們中很多人也許是想救民於水火的仁人志士。但是,他們宣傳共產主義理想的時候、開始用這個理想建造這個制度的時候,不會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人的認識是有限的。

制度是人和人的關係,也是個人和整體的關係。通過制度把單個人的活動連接成整體。但是,連接整體以後所導致的結果,任何個人憑著有限的知識和觀察,是不能預知的。這像數學中的「有限」和「無限」的概念一樣,在「有限」中得出的正確結論放在「無限」中有時是不正確的。這是一。

制度是千百萬人共同建造的,但是,建造的過程並不是完全遵循建造者的意願,它要因襲原有制度的遺產(現代語言稱為「路徑依賴」),它還要受到種種外力的影響。一種「理想的」制度建成以後,建造者會驚奇地發現:「竣工驗收」的成果和「設計圖紙」大相逕庭。這是二。

第三,從理論上說,制度是為人服務的。但是,一旦制度建立起來以後,人們都要受到這個制度約束。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制度本身的力量(制度的邏輯力,制度的慣性力)又迫使制度的執行者做出「不得不做的事情」。做出這些事情的後果是與制度建造者的最初願望有時是相悖的。哈耶克說:「在我們竭盡全力自覺地根據一些崇高理想締造我們的未來時,我們卻在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創造出與我們一直為之奮鬥的東西截然相反的結果。」中國人經歷的情況正是如此。

毛澤東身處高位以後,在中國王權文化傳統浸潤中,在列寧、斯大林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框架裡,把早年自己曾宣揚的民主拋到九霄雲外,儼然以帝王自居。

二○○○年的一天,曾任毛澤東的秘書的李銳,在與他的老朋友在一個飯桌上(當時本書作者也在這個飯桌上)說,在延安,毛澤東曾戲問他的俄文翻譯師哲:總統和皇帝有什麼不同?師哲按照書本知識說了個一二三,毛澤東哈哈大笑,說:「其實是一樣的!」

毛澤東這個理解不足為怪。他是在中國農業社會成長起來的,沒有接受過西方民主法治的教育,對農民起義改朝換代情有獨鍾,在他眼裡,總統和皇帝都是君臨天下,都是統率萬民,當然沒有什麼不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在討論《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草案時,朱德的秘書陳友群提供一個情況:一九五○年四月,中宣部起草的「五一」節的口號中,最後兩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毛澤東在審定時,親筆加上了「毛主席萬歲!」這一條。「毛主席萬歲!」這個幾億人呼喊了幾十年的口號竟然是毛澤東自己要別人喊的。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其實也好理解:要「君臨天下」就得有人山呼萬歲,在專制社會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法國大作家兼哲學家安德烈.馬爾羅曾在一九七二年向身為美國總統的尼克森介紹毛澤東:「有一次我問他是否把自己看作是中國最後幾個偉大皇帝的繼承人。毛說,當然我是他們的繼承人。」

經過幾十年的奮鬥,毛澤東這一代人藉助「分久必合」、「久亂必治」的歷史契機,把歷經半個世紀戰亂的國家整合起來了。他們在中國皇權文化的土壤上構築了一個金字塔式權力結構。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解放軍,高度集中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強有力的思想控制,同構同體的社會結構,這些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個十分穩定的、高度集中的權力金字塔。毛澤東身處金字塔的頂端,牢固地掌握了這個權力結構之柄。這個「柄」就是軍隊和黨的控制權。有了這個權柄,他就比任何人強大,他就成了全國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威、思想權威。民眾的個體在這個權力結構裡微不足道,他們只能為全國唯一的目標——共產主義獻出一切。

這個金字塔結構最早是由秦始皇建立起來的,是經過兩千多年的逐步完善的。儘管毛澤東時代是中國帝王專制的尾聲,但這種制度對社會、對民眾的控制比歷代帝王的專制更為嚴密細緻,更為深入廣泛。

中國最後一個皇帝不是袁世凱,而是毛澤東。毛澤東實際是現代中國的皇帝,但他比秦始皇和歷代皇帝更加強大,統治更加嚴密。歷代帝王可以像法皇路易十四那樣說「朕即國家」,毛澤東的權限遠遠超過了他們,他可以說「朕即社會」。在毛澤東以下的各級領導機關,主要領導人都是毛澤東的臣下,但在他自己領導範圍內像毛澤東一樣行使權威。他們也是一個個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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