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廬山之變 四、大臣們機變求自保

在中國當時的制度條件下,只要毛澤東拿定了主意,在領導集團中,絕大多數人就會積極響應,很快形成具有壓倒優勢的主流意見。在這種情況下,誰要發表和主流意見不同的看法,誰就處於十分孤立的地位,就會遭到集體的圍攻。所以,在這個領導集體中,誰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就很難有人為他說半句公道話。只有若干年後,隨著大環境的變化,主流意見隨之發生了變化,他的錯案才能得到糾正。

西方國家是議會政治,當時的中國是「會議政治」。前者是民主制度,後者雖然只是顛倒了一個字,就變成了專制制度了。所謂「會議政治」,就是通過開會來貫徹最高領導人的意圖,通過開會來圍攻與最高領導人不一致的看法。「會議政治」比皇權政治還要厲害。皇權政治只是皇帝一個人講自己的看法,沒有那麼多人跟著幫腔起鬨,沒有「多數人專政」,所以,皇帝想懲治一個人,如果錯了,別人還可以為之說情。在「會議政治」條件下,連說情的可能也沒有了。

毛澤東七月二十三日講話以後,風雲突變,再也沒有人說反左的話了。大會集中對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人進行批判,逼他們作違心的檢查。毛澤東身邊的高官們迅速改變態度,緊跟毛澤東,加入反右傾的大合唱。他們中的有些人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沒有畏懼,在敵人嚴刑拷打中也沒有屈服,而在極權制度中做了高官以後,有的變成了馴服的綿羊,有的變成了兇惡的鷹犬,更多人則是見風使舵,八面討好。當然,他們這樣做有種種堂而皇之的理由:為了維護大局,為了黨的團結。但是,有一點是不能迴避的:個人利害關係。在戰爭年代,他們多是孤身一個,沒有家庭包袱,他們認定鬥爭的對象是邪惡的,成功了就是英雄,犧牲了就是烈士。當了高官以後,有妻子兒女,有榮華富貴。更為重要的是,懲治他們的是被戴上種種理想光環的政權,是被所有的宣傳工具天天歌頌的「英明領袖」。這使他們感到,殺了頭不僅殃及子女,還要遺臭萬年。極權制度就是這樣把昔日的英雄變成了奴才。中國的高官歷來有一個追求:文死諫,武死戰。實際在中國的歷史上,武死戰的層出不窮,文死諫的寥若晨星。這也是制度使然。

在廬山會議期間,林彪、康生、柯慶施、李井泉等左派人物,像一條條兇猛的鷹犬對彭德懷勁頭十足地批判,無根無據地加罪,這是意料之中的。這些人在文革以後也沒有多少人為他們說好話。值得注意的是,在文革以後受到報刊輿論備加稱讚的高官中,在廬山會議上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令人深思的。

由於廬山會議檔案還沒有公開,我無法引證更多的資料研究七月二十三日前後高官們態度的變化。目前唯一公開的信史就是李銳根據他參加廬山會議的記錄整理的《廬山會議實錄》一書。《廬山會議實錄》中是按時間順序寫的,高官們的態度變化淹沒在複雜的事件和冗長的過程之中。我重新整理《廬山會議實錄》這本書中每一個人的資料,按人頭把每一位高官的言行集中起來。這樣就可以清晰看出每一個人在七月二十三日前後態度的變化。請讀者原諒,在這一節中我只能大量用李銳這本書的資料。我盡可能再引用其他當事人的材料,盡可能地避免李銳一個人的孤證。

劉少奇

一九五九年四月,在第二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劉少奇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成為國家行政的第一把手。說是當選,實際是毛澤東指定的,選舉只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當時毛澤東不願意當國家主席,這把交椅就讓給了劉少奇。但毛澤東還是中共中央主席(劉少奇是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共中央軍委主席。中共中央軍委主席是最有實權的職務。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是第一把手。但是,不管怎麼說,當時劉少奇的地位僅次於毛澤東,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時中央領導人的地位排序是:毛、劉、周、朱、陳、林、鄧。陳雲和鄧小平因生病沒有參加廬山會議。如果劉少奇是真正的第二把手,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就不可能隨心所欲。在當時的制度條件下,名義上劉是二把手,實際上劉是毛的臣下。劉的命運還是由毛主宰。所以,劉還得看毛的臉色行事。

七月四日,劉少奇參加了中南組的討論時發了言。他說,一九五八年的躍進,吃了一九五七年的庫存、預支了一九五九年。他指出一九五八年最大的成績是得到教訓,全黨全民得到深刻的教訓。去年錯誤對經濟生活造成很大影響,決不可忽視。聰明人是碰了釘子知道轉彎,不犯長期性、全國性的錯誤。全民煉鋼、親身經驗,碰釘子轉彎,就是馬克思主義、正確領導,欲速不達,不要責備下面。他談到教訓深刻的一面,但仍以革命的名義為失誤辯護。

七月十六日劉少奇講話,提出「成績講夠,缺點講透,鼓足幹勁」,作為會議的開法。對於認為反左是主要矛盾的人來說,這十二個字中,「缺點講透」四個字是核心內容。

李銳認為,劉少奇是主張反左的,在會議發言中沒有明講,但從許多言外之意看得出來。他曾找胡喬木長談過反左問題,胡喬木沒有敢向毛反映。劉少奇是毛澤東下面的第二把手,他的想法不能直接向毛澤東談,還得通過地位比他低很多的胡喬木向毛反映,這正如皇權時代丞相的意見還得通過皇帝的近臣轉達一樣。胡喬木雖然地位遠低於劉、周、朱、陳、林、鄧,但他是毛澤東的近臣。在武昌會議時,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副總理陳雲也向胡喬木表示,不同意公佈七千五百億斤糧食產量,胡喬木也沒敢及時向毛反映。王光美和劉源也說「廬山會議前後,劉少奇是反『左』的」。

七月二十三日早晨,毛澤東通知要開大會,他要講話。劉少奇頭天晚上很晚才吃了安眠藥入睡,突然接到開會通知,王光美只得把他叫醒。由於安眠藥性還沒有過去,警衛員扶著他晃晃悠悠走進會場。劉聽了毛批彭講話以後,約胡喬木到他的住處談話,主張批彭只在小範圍進行,另外發一個反左文件。要胡喬木起草這個文件。胡喬木說,是不是同毛主席談一下。劉生氣了,說:你寫出來,我自然會去談。後來胡喬木讓彭真找劉少奇談,才決定不寫。

在七月三十一日和八月一日的常委會上,對彭德懷的集體圍攻中,看法本來與彭德懷接近的劉少奇,不僅沒說一句公道話,在毛澤東批判彭德懷時,劉少奇還抓住機會插話、幫腔,當別人追逼彭德懷交待什麼問題時,劉少奇也積極參與追問。八月一日,劉少奇發言說彭德懷「腦子裡所想的社會主義與黨是否完全一致,值得考慮」,「彭的思想有自己的一套,同意主席講的有野心,要用自己的面貌改造黨和世界。根本問題在此」。劉少奇還揭發了一件事:「會理會議前,批評軍委,很不守紀律,我聽不下去了。建議打電報,不要這樣講。我要打電報,話都是彭的,寫好電報交彭和尚昆,彭不簽字。會理楊、劉電報,是彭的意見。從那以後,我覺得此人不簡單。」

劉少奇的這個揭發引起了毛澤東和林彪尖銳的插話。

劉少奇還揭發彭德懷反對唱《東方紅》,彭認為中國有個人崇拜,中國很需要反個人崇拜。黨章中關於毛澤東思想這一條七大有,八大沒有了。劉少奇的發言中把八大黨中沒有寫上毛澤東思想這一條的責任推給了彭德懷。劉少奇這個揭發不僅打擊了彭德懷,還討好了毛澤東。

黃克誠回憶說,有人說我是彭德懷的走狗,我氣得要命,說:你砍了我的頭,我也不承認。有位中央領導同志找我談話,談了兩次。他以幫助我擺脫困境的善意,勸我對彭德懷「反戈一擊」。我說:「落井下石」得有石頭,可是我一塊石頭也沒有。我絕不做誣陷別人解脫自己的事。從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一書第二百五十三頁可知,這位兩次找黃克誠談話的中央領導同志就是劉少奇。

八月十七日,廬山會議閉幕的第二天,開了一個中央工會議,由毛澤東主持,劉少奇作了主要發言。他一開頭就說:「這次會開得很好,是我們黨的一個偉大勝利。」接著又為大躍進中的錯誤辯護說:「我想,革命本身就是亂子。我們現在搞大躍進,搞人民公社,破除規章制度等等,有些人視為亂子,實際並不是亂子,並不是缺點錯誤,而是一個革命的正常現象、正常秩序。」接著,劉少奇大力提倡「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他先說毛澤東的領導是「最好的領導,是最正確的領導」,接著說:「在蘇共二十大以後,我們黨內也有人要在中國反對『個人崇拜』,彭德懷同志就是有這個意見的。在西樓開會的時候,幾次提議不要唱《東方紅》,反對喊『毛主席萬歲』,這次又講了什麼『斯大林晚年』,什麼『沒有集體領導』,『毛主席沒有自我批評』,『把一切功勞都歸於自己』,等等。實際上,蘇共二十大以後,他就一貫要在中國搞反對『個人崇拜』運動。我想,我是積極地搞『個人崇拜』的,積極地提高某些個人的威信……有人要反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崇拜』,我想是完全不正確的,實際是對黨、對無產階級事業,對人民事業的一種破壞活動。」在廬山會議上,劉少奇和林彪在毛澤東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