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廬山之變 一、神仙會暗藏殺機

一九五八年八月的北戴河會議以後,大躍進狂潮席捲全國,造成了全局性的混亂。為了挽回危局,從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到一九五九年六月,八個月時間內,毛澤東和中共中央採取了一系列糾正措施。

按照這一段時間的政策邏輯,廬山會議應當是在這些糾偏政策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調整。到了一九五九年六、七月,大躍進的高溫已經下降,領導人們也冷靜下來了。他們需要總結這一段時間的經驗教訓,安排今、明兩年的任務和各項工作。當然,這些任務和工作安排是狂熱過後較為冷靜的安排。參加廬山會議的人們認為,廬山會議的初衷應當是糾左的。

不過,這些糾左措施,是在一個重要的前題下進行的,即不僅不能傷及「三面紅旗」,還要在維護和高舉「三面紅旗」。在糾正錯誤時必須堅持一個總體估計:如果一九五八年以來的工作是十個指頭,其成績則是九個指頭,缺點和錯誤只不過是一個指頭。另外,在安排任務時雖然要比上一年冷靜,但也不能洩氣。「氣可鼓而不可洩」,這是毛澤東當時常說的話。

廬山會議之前,毛澤東的心情是複雜的,既認為一九五八年打了敗仗,應糾正錯誤,又怕自己在政治上丟分,甚至失去領導地位。他最怕被人說成路線錯誤。因為從中國共產黨的歷史看,只要是路線錯誤,就得改組黨中央的領導機關。路線錯誤頭子是不可能改正錯誤的,只有下台。而下台的錯誤路線的頭子,都沒有好下場。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他就可能要步陳獨秀、張國燾、王明、博古、李立三的後塵。而這些倒霉的人,是他經常用來教育部下的反面教員。他的支持者也極力維護毛澤東這個最敏感的部分,誰的發言略有涉及路線、政治等內容,必群起而攻,大加撻伐。

過去經濟工作由陳雲主管。一九五八年,毛澤東和譚震林、田家英一起談話,談到經濟形勢和有關問題時,毛澤東突然說起,還拍了桌子:「只有陳雲能管經濟,我就不能管?」一九五八年毛澤東走到前台直接管經濟,結果碰了大釘子,捅了大漏子。一九五九年他對吳冷西說:「搞經濟,我們這些人恐怕不行了。」還說:「去年是打了一次敗仗。」又說:「沉重的心情直到五月後才開始好轉」。此外,在一九五九年春夏,中共中央第一線工作的領導人發出的一些糾錯政策,毛澤東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從心裡是不愉快的,認為是右傾的。可見,在廬山會議之前,毛澤東的心情不只是沉重,應當還有酸楚、焦慮、不滿。處在極權頂點的毛澤東,有這種複雜的心態,對他的部下是非常危險的。一旦發作出來,就會傷人。

一九五九年六月十二——十三日,在頤年堂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檢討了一九五八年的錯誤。他說:「我第一次抓工業,像我一九二七年搞秋收起義時那樣,第一仗打了敗仗。不僅我碰了釘子,在座的也碰了釘子。」毛澤東還詳細地談到他在田裡躲了一夜,第二天還不敢到處走動,第三天才找到起義的隊伍。他說:「當時非常狼狽。因為從來沒有帶過隊伍打仗,沒有經驗。抓工業也沒有經驗,第一仗也是敗仗。」他還說:「人不要不如豬,撞了牆就要轉彎。」看來,毛澤東是認了錯,是準備「轉彎」的。但是,他對大躍進的錯誤認識是很膚淺的,沒有觸及到根本問題。他說:「去年(一九五八年)我們至少有三大錯誤:第一,計劃過大,指標過高,勉強去完成,必然破壞比例關係,經濟失調;第二,權力下放過多,結果各自為政,政策也亂了,錢也花多了;第三,公社化過快,沒有經過試驗,一下子推開,大刮共產風,幹部也不會當家。現在糧食供應緊張,主要是虛報產量,還有吃飯不要錢,敞開肚皮,吃多了。」

六月二十九日,毛澤東在武昌他乘坐的船上,召集了各協作區主任開了個小會,有柯慶施、李井泉、王任重、張德生、歐陽欽、林鐵等。他們準備一起從武昌動身,上廬山開會。

在赴廬山的船上召開的會上,毛澤東提出了十九個問題請大家討論。這十九個問題除了國際問題是周恩來建議加上的以外,其他都出自毛澤東一人。這十九個問題是:一,讀書,高級幹部讀《政治經濟學》第三版下冊,縣級讀《好人好事》、《壞人壞事》、《中央政策和工作方法文件》;二,形勢;三,今年任務;四明年的任務;五,四年的任務;六,宣傳問題;七,綜合平衡問題,工業和農業中都有;八,群眾路線問題,工業和農業中的;九,建立和加強工業企業管理制度和提高工業產品質量問題;十,體制問題,即下放了的人權、工權、財權、商權要收回,由中央、省兩級控制,反對無政府主義;十一,協作區關係問題;十二,公社食堂問題;十三,學會過日子問題,富日子當窮日子過;十四,三定政策,糧食定產、定購、定銷,三年不變;十五,農村初級市場的恢復問題;十六,使生產小隊成為半基本核算單位;十七,農村黨團基層組織的領導作用問題;十八,團結問題,中央至縣委;十九,國際問題。

在這十九個問題中,最為核心的是對形勢估計和對一九五八年的評價。對這個核心問題,毛澤東已經定了調子:「成績偉大,問題不少,前途光明」。在當時那種制度下,毛澤東的意志是不能違背的。既然毛澤東給糾正一九五八年的錯誤定了調子,劃了範圍。誰不按這個調了說話,誰超越了他劃定的範圍,誰就可能遭到滅頂之災。

毛澤東不乏支持者,在毛澤東的周圍和封疆大吏中,有一批人是堅決維護「三面紅旗」的。上海的柯慶施,四川的李井泉,是毛澤東權力在地方的兩個支柱。他們兩人不僅是封疆大吏,還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們是地方官員中僅有的兩名政治局委員。在北京的高官中,林彪、康生,是堅決肯定「三面紅旗」、堅決支持毛澤東的。在南寧會議上因馬鞍形問題受到批評的周恩來,這次也是堅定地站在毛澤東一邊的。他不是不瞭解下面的真實情況,可能是出於維護團結,也可能是出於自保。其他大部分官員都是採取自保而隨風倒的態度。另外,軍隊的高級幹部由於來自不同的「山頭」,在過去的黨內鬥爭中又結下了舊怨,如果有新的政治鬥爭,也是報復舊怨的好機會。還有一些政治投機者、政治陰謀者,也總是倚仗毛的權勢,在整人中求得晉陞的機會。

六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在周小舟的陪同下考察湖南時得出了「成績偉大,問題不少,前途光明」的結論。還回到了闊別三十二年的家鄉。二十八日赴武漢,二十九日乘船到達廬山。登山後他賦詩一首:

登廬山

一九五九年七月一日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

毛澤東的心境總是那樣豪邁、廣闊而俯視一切。他為什麼想起了陶淵明?是想到自己萬一政治鬥爭失敗,走退隱歸田之路,還是想把政治對手推向遠離權力中心的桃花源?

如果在民主政治制度下,毛澤東這次是很可能下台的。當時可以說是民怨沸騰。專制制度下的官員們通常是報喜不報憂的,但當時毛澤東卻收到了不少批評「三面紅旗」的材料,這些材料已收集起來作為廬山會議的參閱文件:一九五九年五月,江西省委黨校八十多名縣委一級幹部在「鳴放」中,把「三面紅旗」說得一無是處。廣州軍區四十二軍政治部報告反映,一些軍隊幹部的批評矛頭直指中央:「去年不僅是工作方法上有問題,而是帶有路線性質的錯誤,中央要負責任。」國務院秘書廳的幹部在學習中對人民公社、大辦鋼鐵等也提出了否定的看法。天津各區黨員「比較一致否定大躍進」,對大辦鋼鐵、人民公社提出了懷疑和指責。各民主黨派的一些負責人對「三面紅旗」的批評更為尖銳。這些是選送到會上的材料還是經過處理的,下面幹部反對「三面紅旗」的呼聲比這些材料要強烈得多。

就是在毛澤東周圍的人,相當多的人並不承認「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認為一九五八年的問題很嚴重。六月二十七日到七月一日,到廬山開會的中央領導人,從北京乘專車到武漢,然後乘船到九江。在這列專車上的高級幹部們自由交談,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中的問題是重要談話資料。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兼國務院副總理和國防部長彭德懷坐在一起。陸定一上山前曾奉周恩來之命調查過大煉鋼鐵的問題。他看到了很多令人擔憂的問題,如弄虛作假的現象很普遍,「小土群」、「小洋群」的辦法煉鐵是極大的浪費,大批壯勞動力去煉鐵了,地裡的莊稼沒有收,等等。他向彭德懷談了這些情況,彭德懷十分關心這些事。

按照原來的安排,會議開半個月,通過《廬山會議諸問題議定記錄》後,下山各司其職。當時參加會議的人都認為是反左的,二○○三年四月本書作者同當年參加廬山會議的李銳交談時說:「連柯慶施帶上山來的材料也是反左的,會議轉向以後他不得不再讓上海送反右的材料。」

毛澤東的思想深處是不是這麼想的?看來不是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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