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誇風」集中表現在糧食產量上大放「衛星」上,這方面的情況在第「糧食問題」一章已經作了詳細介紹,這裡不再贅述。其實,「浮誇風」還有多方面的表現。
當時河南流行一個口號:「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得到,一定能做到。」省委書記吳芝圃在一次會上講了一個《李廣射虎》的故事。一天,李廣出遊,隱約看到一虎攔路,遂開弓射之,近看,乃一大石也,但箭頭竟入石寸餘。彼復射,箭頭觸石落地。由此「可知意念之重要,解放思想之威力!」這種藉助於無根據的傳說,鼓勵唯意志論,又出自當權人物之口,當然會鼓起群眾浮躁浮誇的情緒。此時又反回來依據「氣可鼓而不可洩」的論述,壓制一切不同意見,並上綱到兩條道路鬥爭,從而使「浮誇風」在各條戰線上愈演愈烈。
在工業建設上,「浮誇風」不僅表現在大辦鋼鐵方面,在其他行業也很嚴重。不僅大城市浮誇,在一些邊遠地區的「浮誇風」簡直到了天方夜譚的地步。例如,雲南有的地區號稱平均每一.零五分鐘就辦一個工廠,花二元錢也可以辦一個工廠。一九五八年甘肅靜寧縣謊報在十五天內建了一萬多個工廠,而這個縣當年只有二十五.七萬人。貴州省鎮寧縣,是一個苗族聚居的縣,一九五八年全縣建了四百九十四座工廠和一千二百零五座高爐,當時全縣僅三十萬人,平均每二百五十人就有一座高爐。
在科學研究領域,應當是最講科學性的,但這裡也颳起了「浮誇風」。一九六○年秋,我剛上清華大學時,就聽上兩屆的老同學說,一九五八年,全校搞科學大躍進,搞了很多不切實際的課題。例如,我們系(當時是動力系)就批判「熱力學第二定律」,說克勞休斯的「熱寂說」是唯心主義,是悲觀論。其他系也根據自己的專業,選擇大批判的課題,向科學權威挑戰。
大躍進狂風颳到中國科學院。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院士薛攀皋在《院史資料與研究》一九九三年第四期上發表了關於「大躍進」時生物學部的回憶文章。文中有一段說:「會議一開始,一位宣傳部門的領導同志講話。他提出:科研單位要同農民開展種高額豐產田的競賽,如果競爭不過農民,就要摘掉科研單位的牌子……」。後來有人問薛這位領導同志是誰,他說是於光遠。當時於光遠是中共中央宣傳部科學處長。可見於光遠當時也頭腦發熱。有一次,聶榮臻元帥(負責軍事科學)曾帶張勁夫(時任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和於光遠兩人一同去中南海游泳池見毛澤東,要張勁夫匯報科學院的情況,要於光遠匯報全國科技的情況。於光遠根據山東省委的報告,匯報了山東的農民把蘋果苗插在正在長的南瓜上,結果蘋果同南瓜一起長。那時的於光遠認為,要相信黨、相信群眾,省委的報告還能有錯?後來,於光遠越想越不是滋味,認為這是他一件丟臉的事。他堅決反對「人體特異功能」之類的偽科學,就是從這裡吸取了教訓。
全國都大躍進,中國科學院也得大躍進。因此,上級一號召,各研究所就分頭動起來了,主要是搞了超聲波管道化等一些東西,不少所搞大戰多少天,向黨獻禮。這些獻禮項目,都是浮誇的。
當時,在「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口號下,不迷信教授,向權威挑戰,中國科學院廣泛開展學術批判。除了又重新批判孟德爾、魏斯曼、摩爾根遺傳學外,還批判了牛頓力學、微爾和的細胞病理學。在「科學大批判中」,說果樹栽培方面農大園藝系教授沈雋「疏花疏果」是資產階級思想,說保花保果是無產階級思想。批判在林木採伐中主張「間伐」的(中科院瀋陽林土所劉鎮諤)是資產階級思想,說主張「皆伐」的是無產階級思想。連最抽象的數學領域也搞起了批判,武漢大學數學系的齊民友就是當作白旗給「拔掉」的,等等。心理學的批判是從批北師大心理學教授朱智賢開始的,心理學被當作唯心主義的被否定。
教育戰線的「浮誇風」也不弱。全國各地都辦起了大學。專區辦大學,很多縣也辦起了大學。在河南省逐平縣十個公社八月底就創辦紅專綜合大學、水利工礦專科學校,業餘農業大學五百七十多所,河南省登封縣兩天之內辦起了四十四所紅專大學。大學遍地都是,村支書就可以任命大學教授。就在我們中學——浠水一中,也騰出了幾間房子辦起了「浠水大學」。我們中學一些老師一夜之間就成了大學教授。不知哪裡來的一些二三十歲的「大學生」,在我們這些中學生面前昂首闊步、大搖大擺起來。「浠水大學」不到幾個月就散了伙。報紙宣傳,截止七月底,全國已有六百三十九個縣基本掃除文盲,佔全國縣市總數的二十八.一%。
在文化戰線,其狂熱程度到了十分荒唐的程度。一九五八年八月和十月間,文化部先後在安徽、鄭州召開了省文化局長會議和全國文化行政會議,部署文化工作的「大躍進」。會議有的單位提出群眾文化活動要做到:人人能讀書,人人能寫會算,人人看電影,人人會唱歌,人人能繪畫,人人能舞蹈,人人能表演,人人能創作。鄭州會議還提出文藝創作要「行行放衛星,處處放衛星,層層放衛星。」各級都要成立「藝術衛星指揮部」。一瞬間,各地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群眾文化活動組織,例如江西省組織了五千多個山歌社,四川省組織了二萬二千多個農村文藝創作小組,安徽省隊隊有創作小組。由於提出了放文藝衛星的任務,層層佈置,層層加碼,使得許多地方提出了很不切實際甚至是荒唐的口號和要求,諸如什麼「兩年就要超過魯迅」,「一個夜晚寫六十個劇本」,「每個縣都要出一個郭沫若」等等。一些「新民歌」大多是吹牛皮的,例如「稻粒趕黃豆,黃豆像地瓜,芝麻賽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趕冬瓜,一幅豐收圖,躍進農民畫。」「今年是個豐收年,秋後糧食堆成山,不知糧食打多少,壓得地球打轉轉。」
全國都搞詩歌運動。著名詩人田間下放到河北省懷來縣,他在那裡搞起了「詩傳單」,不但他寫,還把所有的村幹部、社員都拉進去寫詩。寫出來的都是順口溜,什麼「千日想,萬日盼,今天才把公社建。六個鄉,成一家,社會主義開紅花。」這些詩編成集拿到石家莊出版了,並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後來,這場詩歌運動越搞越大,鬧到火車上每個乘客必須交詩一首,鬧到制定文學創作規劃,各公社開展有比賽。這個說:「我們年產詩一萬首」,那個說:「我們年產長篇小說五部,劇本五部」最後張家口地區竟出了一位「萬首詩標兵」,他一個人在一個月內就寫了一萬首詩!
當時,一些著名作家、詩人、文藝工作者,有的不瞭解真相,有的隨波逐流,有的賣身投靠,用自己手中的筆,胡說八道,助紂為虐。在這些人當中,知名度越高的,危害越大。
當時被認為是大文豪、大詩人的郭沫若,寫了不少歌頌大躍進的詩,現引他寫的《太陽問答》中的幾句:
農民:
太陽太陽我問你,敢不敢來比一比?
我們出工老半天,你睡懶覺遲遲起。
我們摸黑才回來,你早收工進山裡。
太陽太陽我問你,敢不敢來比一比?
太陽:
同志同志你問得好,我舉起雙手投降了。
我因為要朝西方跑,故有半天你見不到。
西方的情況真糟糕,不勞動的人光胡鬧。
超英,十五年不要,同志同志我敢擔保。
接下去是幾段農民和月亮、農民和星星的對詩,極其誇張之能事,不再援引。最後一段是農民、太陽、月亮、星星的合唱。
合唱:
感謝黨呵感謝黨,黨是不落的紅太陽。
東風永把西風壓,社會主義放光芒。
鼓足幹勁爭上游,多快好省建天堂。
紅旗插遍全世界,紅旗插在天頂上。
郭沫若還與周揚一起編《紅旗歌謠》,這本書極盡浮誇獻媚之能事。但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郭沫若給陳明遠的信中寫道:「大躍進運動中處處放衛星、發喜報、搞獻禮,一哄而起又一鬨而散,浮誇虛假的歪風邪氣氾濫成災……上有好之,下必甚焉,不僅可笑,而且可厭,假話、套話、空話是新文藝的大敵,也是新社會的大敵」。據說,郭沫若的秘書對這封信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如果這封信不是真的,那就是郭沫若在一九五八年不瞭解真實情況,跟風起鬨;如果這封信是真的,那郭沫若就是明知故犯了。不管郭沫若在一九五八年是對實際的無知,跟風起鬨,還是內心很明白,卻要違背良心,作「新文藝的大敵」、「新社會的大敵」,像他這樣有地位的人做出那樣浮誇獻媚的事,是最可悲的,也是危害最大的。
毛澤東曾說過,「經濟事業和作詩是兩回事。『端起巢湖當水瓢』,這是詩。我沒端過,大概你們安徽人端過。怎麼端得起來?」但是,當時報刊沒有宣傳毛澤東這些話。因為「不能給群眾運動潑冷水」,這樣的詩歌在當時浮誇風中推波助瀾。
統計部門的「浮誇風」影響最大。本來,統計工作的生命和靈魂在於真實,然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