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饑荒年間的城市生活 五、幾類社會群體的生活狀況

在城市,不同社會群體的人飢餓程度不同。飢餓最嚴重的是在街道工廠工作普通市民、政治上受到打擊又不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小知識分子。在校大學生的狀況比普通居民要好一些。

大中學生的生活城鎮裡的中學生也吃不飽。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年,我最後一年的中學生活是在飢餓中渡過的。當時正是貫徹「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方針,學生幾乎每天都要參加勞動:到農村割麥,到工地挑沙,到碼頭挑煤。興修水利、開荒種糧,中學生也是廉價勞動力。大、中學生的糧食定量雖然是三十一斤,但副食供應很差,肚子裡沒有油水,再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熱量入不敷出,整天飢腸轆轆。食堂用瓦罐蒸飯,一個人一個瓦罐,四兩米蒸出來的飯幾口就吃完了。學校用槐樹花等代食品混在米裡一起蒸。老師的定量比學生低幾斤,他們餓得更厲害。我記得一位姓葉的歷史老師,在飢餓難耐的情況下,在學校的菜園裡拔了一棵菜,恰好被姓胡的一位同學碰見了。葉老師撲通一下跪在衚衕學面前磕頭如搗蒜,求衚衕學不要告訴別人。結果還是被學校知道了,葉老師受了處分。

大饑荒時期的清華大學,條件比中學好一些。每月定量三十一斤左右。女同學比男同學低一些。每人每月發一個硬紙片做的「定量卡」,定量卡上有九十個小格(大月則是九十三個小格),每頓飯一個小格。把全月的定量分配在每一小格中。吃一頓飯,劃一小格,多吃是不行的。賣飯處專有一個人「劃卡」。儘管定量有三十一斤,但由於副食品少,每到第四節課,肚子裡就咕咕作響。我班一個同學,平時表現很好,還是團支部宣傳委員。有一次吃飯時,劃卡的同學還沒劃卡,他拿了一個窩窩頭就離開了。不一會兒,劃卡同學趕上來查看他的飯卡,果然沒有劃。這事鬧到系裡,讓團支部開會批評,還撤銷了團支部宣傳委員的職務。這件事給他留下了很大的精神創傷。八十年代,他擔任一家大公司的領導。我們老同學去看他,他請我們吃了一頓極為豐盛的飯,飯桌上盤子摞盤子,怎麼吃也吃不完。我們都理解這豐盛背後表達的含義,但誰也沒有說出口。當時北京的大學生每人每月在糧食定量以外還供應半斤糕點,憑「糕點票」供應。這半斤糕點的美味,至今還給我留下深深的回憶。

由於營養不良,一些同學患上了「甲肝」病,個別也有浮腫的。一九六○年,清華大學有一個代號為四百八十八的科研項目(為保密起見,當時清華的科研項目都有代號),實際是培植小球藻。當時說小球藻營養價值如何如何高,我們期待著這種營養品以補營養不足。有一天,系裡通知今天午飯裡有小球藻,但要對外國留學生保密。我們心裡暗暗高興,吃飯時才發現,只是窩窩頭裡有一點點綠色,吃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同的味道。可能是小球藻放得太少了。

老師的糧食定量比學生要低一些,飢餓比我們嚴重。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班在北院平房教室(這片教室八十年代就拆了)上數學輔導課,上課的是一位又黑又瘦的四川老師。在課間休息時,他到北院的小河邊拔了一把野菜放在講壇的抽屜裡,我們發現了,他不好意思地說:「這可以做餡餅。」

清華大學是中國有名的高等學府,這裡供應情況應當是較好的。

高級幹家庭的生活

韋君宜是一位著名作家,當時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她的丈夫楊述,時任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這是一個高級幹部和高級知識分子結合的家庭。韋君宜用作家的文筆記錄下了他們的生活狀況:

我是一九五九年從農村歸來,又隨即下放到北京郊區長辛店二七機車廠的。在長辛店這年的後半年,我們已經從自己的餐桌上發現了問題。一開始,工廠還有小賣部、食堂,後來就取消了。工廠對門的小飯館,起初也還有肉菜,後來越變越差。夏天楊述帶孩子們到工廠來找我,過星期天,我還能請他們在廠外小飯館吃餃子。可是到了冬天,北京已經買什麼都困難了。長辛店稍稍好一丁點兒,我記得星期六回家以前到街上買到一塊熟牛肉和半個冬瓜帶回家。家裡的保姆和孩子們高興異常,因為在城裡已經買不到這樣並非高貴的食物了。

這樣情況,叫我回到城裡怎能說好話呢?而且,城裡情形也並不更好些。食物匱乏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肉已斷檔,鮮菜也沒有了。有一階段,我們家每天吃的是白米加白薯煮的飯,菜是醃菜葉,稍炒一炒。這種生活,曾使過去在我娘家待過多年的老保姆貴芳對我的孩子們感嘆道:「唉!你們真命苦。這麼小,吃這種東西!你們的媽小時吃的什麼呀!」她這話作為「新舊對比」,那簡直得說反動。

這時候,飯館差不多都快關門了。孩子總嘴饞,有一次女兒纏著我:「媽媽帶我去吃飯館。」楊述這人愛吃飯館,以前常帶他們去的,這時也沒辦法了。我看孩子可憐,就答應:「好。」帶著她,母女兩人走到離家很近的一家高級飯莊——新僑飯店對外餐廳。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裡在這種年代賣些什麼,以為總還能吃到些好的。可是跨進去一看,唉!只有一盆蛋炒飯放在櫃檯上,來就餐的人每人給盛一碗就是了。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比煮白薯加鹹菜好一點,我就讓小孩享受了一頓非同尋常的蛋炒飯。

狀況越來越壞了。北京郊區已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城裡人也出現了浮腫。我的嬸娘雙膝以下都腫了。人的肚子無法用氣吹起來,批判也不管事。於是各種辦法都出來了:提倡「再生菜」,就是把吃剩的白菜根用土埋在盆裡,讓它再長出幾個葉子,可以吃;機關做「小球藻」,就是把池子裡的綠色漂浮物撈起來培養,也吃,據說有蛋白質。這時我們還得去農村勞動,有一次在東郊平房村,勞動完畢,大家都去摘野生的馬齒莧。我也摘了一大書包,拿回來煮著吃。沒有了肉,保姆張文英想盡辦法,她買些田雞來殺了吃,還有一回,買來一隻很漂亮的白兔。大兒子那時才幾歲,天天和這兔子玩。有一天他從幼兒園回來忽然不見了兔子,問張文英。張文英說:「用開水燙殺了給你吃。」孩子還哭了一場,哀悼他的兔子。

但是就這樣也不行啊。於是最後陳雲想出了辦法,把各飯店賓館的庫存一概挖出,在街上出售。一個菜好幾元。我記得我去百貨大樓點心櫃檯去看過,替孩子們買了一塊巧克力蛋糕。不是整的,只是一個角要兩元。拿回來孩子們一個人掰一塊,連說:「真好吃啊!真好吃啊!」還有一回,全家八口去東興樓飯館開齋,專揀便宜的菜要,其實不過是很普通的炒肉片之類,一餐就共花了四十多元。我們號稱高工資,一餐花掉一月工資的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如何能夠常吃?一個月吃個一頓兩頓,不過給孩子們清湯寡水的肚子加一點油而已。

後來,中央終於決定實行幹部食物補貼。大概因為有些年老的民主人士吃不消這樣的苦,有的已經病倒了。補貼辦法是十七級以上的每人每月糖一斤、豆一斤,十三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二斤、蛋二斤,九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四斤、蛋二斤。這樣,我家每月有六斤肉了。可是我家人口連保姆是八口,六斤肉實際上只夠每星期炒著吃兩次,燉著吃還不夠。但是,比一般人自然還是高級多了。老百姓恨極了,北京市便出現了諷刺的民謠:「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頭上食堂。食堂沒有高級飯,氣得老頭上醫院。醫院沒有高級藥,氣得老頭去上吊。上吊沒有高級繩,氣得老頭肚子疼。」老百姓憤懣的情緒自然地集中於這些高級人物,當然包括我在內。其實,不是吃這六斤肉有罪,而是讓老百姓挨餓有罪。

一切能進口入肚的東西都想絕了。我有個妹夫李××,當時任市政府副秘書長。他們竟想出一個奇特的辦法,想到廁所裡的蛆是動物,有蛋白質,竟把蛆撈出來洗乾淨,試圖做熟了吃,考慮推廣。李××秘密地告訴我們,說他本人就親口試嘗過這種異味。我聽了,不由得立即想到:儘管黨的某些領導幹了那樣對不起人民的事,但是共產黨還是有許多幹部,為了黨,為了人民,是什麼苦都肯吃的啊!

一般高級知識分子的生活

新華社高級記者崔濟哲的父親崔柏森是一位微生物專家,一九六一年任第一輕工業部發酵研究所副所長兼總工程師。就是這樣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也經歷了飢餓的折磨。崔濟哲在他的著作中,以富有感情的細膩筆文字,記錄了當時的情況:

一九六一年,人們已經飢餓到了頂點,我們家吃過米糠窩窩,野菜粥,榆樹葉糰子;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裡弄回些酒糟,我家吃了幾天酒糟窩窩頭。能吃的吃了,大家還都感到餓,天天餓得前心貼後背。那時候感到人生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吃飽,吃什麼都行,只要能吃飽就是神仙。

有一天,我聽到父母在吵架,準確地說是似乎是母親在和父親吵。母親在低低地哭泣,在數落父親:你每天吃飯,就只扒拉兩口,光喝白水,能行嗎?你這麼高的個子,這麼大的人,辦公室老孫跟我說,你幾次頭昏得差點支持不住。父親說話低沉緩慢:你不也把那幾口飯盡量剩給孩子們啦。哲兒他們是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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