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饑荒年間的城市生活 二、城市和農村有一個時差

除個別地方外,農村的饑荒最早發生在一九五八年冬天。而城市的飢餓發生在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時差大約有十個月。農村情況好轉大約在一九六一年秋後,城市生活好轉在一九六二年下半年,時差大約一年。一九六○年九月從我縣城中學考進了北京清華大學。到北京前,我已經餓了二十個月了。入校以後,比我高一班的同學說,一九五九年學校的伙食還很好,飯能吃飽,菜的質量也很好,有魚有肉。當我們進校時,就只能半饑半飽了。一九六二年,農村自由市場可以不要糧票買到價格較高的食品,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就不行。一般人經歷的大饑荒是三年,而我們這些一九六○年從農村考入大學的人,卻經歷了四五年的大饑荒。

糧食在農村下場到國家徵購,再由國家糧庫進入城市居民的廚房,需要一段時間。更為重要的是,中國的政策是由城市人制定的,農村出現了饑荒,城市制定政策的人,總是要千方百計地防止農村饑荒向城市蔓延。但是,在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條件下,城市和農村的經濟本來是一體的,想防止農村饑荒向城市蔓延是不可能的。但是,城市人的種種努力,可以稍微延遲城市饑荒的到來。所以,城市的饑荒相對農村而言,有一個時間滯後,簡稱為「時滯」。一九五八年冬和一九五九年秋,農村大饑荒來臨的時候,由於時滯效應,城市還保持原來的狀態。這時,大批農民流入城市尋找食品充飢。四川作家東夫先生在他的記實著作《麥苗兒青菜花黃——川西大躍進紀實》中,記錄了當時成都市周圍的農民湧入成都的一幕:

一九五九年春天開始,富甲天下的川西壩子的農民開始大批流亡。七月,一次更大規模的流亡席捲川西壩子,成都市的大街小巷、旅館車站、餐館、糖果鋪擠滿了農民,每日少則數萬人,多則十數萬人,他們有的提著幾個雞蛋,或一隻雞、鴨,想給城裡人換點糧食,有的背著個小包袱,尋求招雇,更多的人則是兩手空空,只想來吃一頓飯或買點可吃的東西回去。入夜,大批人蜷縮街頭露宿。據溫江地委和成都市委「動員農民回鄉聯合辦公室」統計,七月二十日在西城區飯館吃飯的農民達五萬三千四百二十八人次,「擠購糖果」的七千八百五十人次。少得可憐的館子其擁擠程度從以下的統計中可見一斑;七月二十日,香雪海飯店進餐人數三千五百二十八人次,竹林小餐二千七百零六人次,東華飯館進餐人數二千一百人次,七月二十一日,香雪海飯店三千三百三十一人次,竟成園四千六百五十八人次。華陽勝利、桂溪、石羊等鄉「擋獲」進城購食品農民,查出餅乾一千四百斤,糖果四百斤,麵包八百多個,蔬菜二千斤,煤油二十斤……

由於進入成都市的十之八九是溫江專區的農民。溫江地委和成都市委聯合成立「動員農民回鄉聯合辦公室」共同採取措施阻止農民進城。地委採取的措施是:各縣各公社嚴格清點人數,保證「不走一個」,個別確有事需進城的,須經公社批准並出具介紹信;對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嚴加管理,一律不得進城;對夏徵未完成、又停伙又放人進城的社隊,查清情況嚴加處理;在靠近成都的場、鎮設立檢查站,「制止、擋回」進城農民。成都市採取的措施是:動員戶籍員、飲食糖果業服務員、居民積極分子「全線出擊」,勸說農民返鄉;限制飲食糖果業供應時間和數量,飯菜不許出堂;白吃不給錢者加以「處理」,公安部門加強對旅館、街頭巡邏;農民所帶雞、雞蛋等必須進入市場按規定價格出售,用糧食交換雞、雞蛋者,買賣雙方均予處罰……

農民有自發進城的,也有基層幹部支持出走的。有的社隊給社員出具外出證明:「茲證明×××等到成都支援各廠運輸」,「該人身體條件差,不適應農村勞動,同意到成都市擦皮鞋」云云。

北京也發生過類似成都的情況。不過,作為首都,是全國保證的重點,非到不得已的時候才出現飢餓的情況。所以,北京的「時滯」到一九五九年底,比它周圍的天津、保定、石家莊還要晚兩個月。據記載,「一九五九年底,北京周邊城市(天津、保定、石家莊)在大小飯館已經實行了就餐收糧票制度,許多外地居民集中湧到北京,專程覓食就餐。一時間京城大小餐館門前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排長龍景觀。人流雲集,徹夜不散。從晚上開始排次日的早餐隊,早餐後又排午餐隊,午餐後又排晚餐隊,晚餐後又排次日早餐隊……循環往復。」

到一九五九年底,農村和城市的饑荒「時滯」消失,城市糧食和副食品供應緊張起來,再沒有農民進大批入城市了。從此以後,農村和城市的飢餓同步,但飢餓程度農村甚於城市。到了一九六一年秋冬天,情況發生了新的變化,出現了與一九五九年上半年方向相反的「時滯」。

由於農村一度放鬆了「一大二公」的所有制,大部分省份給農民以自留地,允許農民開荒種「十邊地」,再加上相當一部分地區實行不同形式的包產到戶,農村糧食多了起來。到了一九六一年秋冬,大部分省的農村情況開始好轉,而城市好轉的時間滯後。此時,城市居民反而羨慕農村了。

據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日糧食部辦公廳編《糧食工作簡報》第二十八期報導,不少地方糧食市場上市量由少到多,成交量由多到少,出現「剩市」。河南省魯山縣每天平均上市二千多斤,長葛縣每天上市五千多斤,葉縣和商丘每天上市一萬多斤。四川溫江縣雙流鎮每場上市三千——五千斤,成交七十%——八十%。山東郯縣城關每天上市瓜二萬多斤,成交五十%。各地副食品、代食品上市量也大,而且花色全,品種多。河北省糧食工作座談會分析,賣糧的八十%是社員,十%是生產隊,十%是商販;買糧的五十%是缺糧戶和災民,十五%是城鎮的非農業人口,二十%是買生賣熟的,十%是商販。四川金堂縣調查,賣糧的六十%是生產隊,四十%是社員;買糧的七十%是農村人口,三十%是城鎮人口。一九六二年,安徽合肥市二十二個自由市場中,平均每天上市糧食三千二百多斤,八十%是商販賣的,農民佔十三%,生產隊佔七%。

為什麼要賣糧?這期《糧食工作簡報》上說:四川溫江調查,社員賣糧的原因:購買豬仔;購買農具;家有病人或其他急用錢;有的戶分到超產油或獎勵工業券需要錢買。生產隊為什麼賣糧食?江蘇省興化縣的調查結果是:修理農船、買農具、化肥、農藥。不管是農戶還是生產隊,賣糧不是糧食富裕,而是擠出來的。但不管怎麼說,能擠出點糧食賣,說明情況比前兩年好。

農村糧食市場是一九六○年以後才開放的,當時是作為解決饑荒問題的一個暫時措施。這與開放自留地是配套的政策。那時自由市場上農產的價格很高。城市裡流傳民謠:「城裡一個八級工,頂不上農村一捆蔥」。

城市和農村情況好轉的時間差,引誘不少工人私自離廠,希望到農村去吃得更飽一些。一九六一年四月,時任國家經委副主任的穀牧和經委的幾個幹部到石鋼、京西煤礦、龍煙鋼鐵公司考察時發現了這一情況。龍煙鋼鐵公司在一九六○年一年共跑了二千八百多名工人,一九六一年一月到四月上旬就跑了一千七百多人。一九六一年私自離廠的工人逐月增加,一月跑了三百二十七人,二月跑了四百六十八人,三月跑了五百五十八人,四月上旬十天就跑了四百二十三人。石鋼一九六一年一到四月上旬就跑了八百四十五個工人。在工人當中,對於自留地、自由市場興趣很大。在生產時間,只要組長不在,工人就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說某某回家後既有了自留地,還可以搞自由市場活動。工人說,在廠裡幹一個月掙的錢,不如在自由市場上賣幾條魚、幾十斤蘿蔔、幾十個雞蛋。穀牧向中央寫了一個報告,並作為中央文件轉發。

無獨有偶,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六日,中共中央東北局也向東三省發了《東北局關於穩定工人隊伍的通知》,通知說,「最近,據各地反映,廠礦企業特別是煤礦工人自動離廠離礦的情況十分嚴重,對生產影響很大。」遼寧省各煤礦自春節到四月底,工人自動離礦人數達九千一百多人。黑龍江省各礦一月到四月二十日,離礦工人達七千三百九十九人。吉林省僅通化煤礦四月份離礦工人就達七百多人。從三月二十九日到四月二十七日,鞍鋼運輸部就有一百四十二名運輸工人自動離職。

在這種逆向「時滯」面前,城市裡的機關、學校、廠礦、部隊在農村大搞副食品基地,即在農村建一個小型農場。在這些基地上獲得農副產品,以補食品的不足。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文化大革命之前。

以吉林省為例,一九六○年以來,有些廠不僅糧食短缺,還因原料和燃料不足,處於半停產狀態。雖然精簡了一批工人到農村,還有一些閒置勞動力。根據中共中央有關指示,一些大企業開始建立農副業生產基地。據十二個大企業的初步統計,到一九六一年底,已辦起了三十個農副業生產基地,共有耕地二萬一千七百零五畝,收穫飼料、糧食一百二十七.四萬斤,蔬菜二百五十三.四萬斤,養豬四千六百三十二頭、牛六百五十九頭(其中奶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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