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高度集中的國度裡嚴格執行著統一政策下,各地會出現輕重不同的差別?李若建認為,饑荒輕重不同與各省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有一定的關係。內陸省份的饑荒重於沿海省份,山區的饑荒重於平原。
曹樹基認為,近百年來各地遭受的饑荒程度不一,有些地區經歷過巨大的人口死亡,有些則否。因此,關於饑荒和人口死亡,各地存留有不同的民間記憶。他認為,民間饑荒記憶強的地方,對新的饑荒的抵抗能力就強。江西在太平天國時死人最多,山西、陝西近百年內曾出現過大饑荒。在這樣的省份,人們對糧食的重視,遠遠超過未經過饑荒地區,這一因素成功地化解了來自上級政府的高壓。政府對於民間糧食的徵集是有限的。所以,這些省份在六十年代大饑荒時死人就少。
我認為,李若建、曹樹基兩位學者提出的看法值得重視。不過,我認為下面兩個原因對造成地區死亡率的差別起著重要作用:哪裡的地方的官員對毛澤東的向心力越強,哪個地方的饑荒就越重。
饑荒程度的輕重主要是以各省對毛澤東的政治向心力強弱不同而異。總的來說,各省的省委書記對北京,特別是對毛澤東有政治向心力的。有政治離心力的幹部早被視為異端而受打擊。沒政治向心力的幹部也早被淘汰出局。但是,各省的政治向心力的強弱是不同的。政治向心力越強的省份,饑荒程度就越重;政治向力較弱的省份,饑荒程度就相對輕一些。通俗地說,在「大躍進」中緊跟毛澤東、並且「創造性地發揮」的省委書記,這個省的災情就重。一九五九年春天,中共中央採取了一些向農民讓步的政策,那些向心力強的省委書記,認為這些政策從根本上不符合毛澤東的真實意圖,有的在執行中大打折扣,有的拒不執行。到了一九五九年下半年、特別是一九六二年,毛澤東果然批評一九五九年春的讓步政策,說明這些向心力強的省委書記和毛澤東心有靈犀,最能領會毛澤東的意圖。
政治向心力和毛澤東距離、與官員的地位高低有關,但這些不是決定性因素。起決定作用的是這位官員的政治態度和毛澤東的親合程度。和毛澤東的政治態度親合力強的幹部,不管他在哪一偏遠地區,不管他是省級還是縣級,都會加重當地的饑荒程度。他們雖然遠離北京,雖然只是縣級幹部,但可以直接看到《人民日報》,可以看到中央文件,也可以聽到中央領導人講話的傳達。所以,在省委書記的政治向心力不是很強的省份,全省總的死亡率不是很高,但在他所管轄的省份下面也可能發生影響全國的重大事件。如山西的壽陽事件,寧夏的中寧事件,廣東的羅定事件等。
對多數省份來說,都是執行中共中央關於「三面紅旗」的路線和政策,但沒有什麼創造性的發揮,災情就處於中等或較輕的狀態。就一九六○年死亡率而言,山西千分之十四.二,陝西千分之十二.三,河北千分之十五.八十四,江西千分之十六.零九,吉林千分之十.一,黑龍江千分之十.五,遼寧千分之十一.五,江蘇千分之十八.四十一,浙江千分之十一.八十八,廣東千分之十五.十二,福建千分之十五.三十四。這些省份死亡率不超過千分之二十。東北三省災情較輕,不僅與省委書記的態度有關,也與這裡的自然條件有一定的關係,這裡歷來是中國的糧倉。
饑荒最輕的應當是比較邊遠的民族自治區,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為千分之十五.六十七(新疆的正常死亡率比其他省份高,如一九五五到一九五七年死亡率均為千分之十四以上)、內蒙古自治區(千分之九.四)和西藏自治區。同屬自治區,但廣西壯族自治區(千分之二十九.四十六)和民族自治縣較多的雲南省(千分之二十六.二十六)的災情重於前三個自治區。因為後兩個自治區的領導幹部主要是漢族幹部,政治向心力強於前三者。
對毛澤東的政治向心力,除了政治態度的親合力以外,還有由幹部任免制度的原因,對形勢跟得緊的幹部提拔得快,不緊跟形勢,不僅得不到提拔,還有政治風險。對於地方官員來說,在當時形勢下,他們的行為可以分以下幾種情況:
其一,有的事是中央有明確的規定、地方官員是非做不可的。如,糧食徵購指標必須完成,人民公社必須建立,必須大煉鋼鐵和興修水利等。但是,對這些必須做的事,也有執行程度的不同。如徵購指標可以同中央糧食部門討價還價,也可以不顧農民死活盡可能多上交;興修水利和大煉鋼鐵可以量力而行,也可以不顧條件地勞民傷財。在這些非做不可的事中,也有一定的彈性。地方官員可以激進些,也可以保守一些。顯然,激進還是保守,對地方官員的仕途是有影響的。
其二,有的事雖然中央沒有明確規定,但在當時的強大政治壓力和輿論背景下,不做是有政治風險的,多數官員隨大流。如中央要求各地高速度發展工農業和各項事業,但速度多高,地方官員是有決定權的。由於速度定得過低有右傾危險,所以多數官員寧可選擇高速度;又如大辦公共食堂,開始中央強調社員自願參加,但中央向全國發佈統計,報導各省在食堂吃飯的社員佔全體社員的比例,為了不落後其他省,就只好剝奪社員「自願」的權利。
其三,有些事中央沒有要求這樣做,但社會上有一股風,報刊不停地造勢。社會上的風可以不跟,報刊上的話也不一定非聽不可。但是,跟風可以得到先進,不跟風可能被說成落後。如高產放衛星,農民在食堂吃飯的比例,人民公社的規模大小等。
其四,在對饑荒的反應方面,地方官員也有不同的態度。當糧食已經嚴重不足時,是不顧農民死活繼續完成徵購任務、還是要求中央減少徵購指標?災難出現以後,是縮小或隱瞞災情,還是如實上報、爭取中央幫助?當發現食堂給農民帶來災難時,是形式上保留食堂、實際上給農民以生火做飯的權利,還是堅持辦食堂?農民在死亡的邊緣時,敢不敢開倉放糧救濟災民?對農民自發的搞包產到戶的生產自救措施,是堅決反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支持?這一切,是依地方官員政治態度而異,依地方官員素質高低而異,也是對地方官員人性和良知的考驗。只有那些和毛澤東向心力最強的地方官員,才會不顧人性和良知。
山東省昌樂縣縣委書記王永成就是一個好的例子。山東省是餓死人較多的省份之一,而王永成擔任縣委書記的山東省昌樂縣卻沒有餓死人。
一九五九年,山東省昌濰地委把青州、壽光、昌樂三縣定為「落後縣」,並派出三個工作組分別去「改造落後」,時任地委宣傳部長的王永成被派到昌樂。
王永成到昌樂後首先到大食堂去考察,這時的食堂裡已沒有多少可吃的東西;他到農民家裡去訪問,農民家裡也沒有糧食。王永成意識到,這是個天大的事情,解決農民的吃飯問題、保住農民的生命便是「重中之重」。王永成不顧個人的利害得失,捨掉包括個人「進步陞遷」等具體利益,不顧一切地要確保全縣十萬戶家庭的安全和四十萬百姓的生命。
王永成立即向地委告急,他不顧當時接連而至的政治運動,沒有顧及正在進行的「反右傾」鬥爭,也沒有傚法派往鬃縣「改造落後」所搞的「扒兩張皮」(逼富裕中農賣糧——認為富裕中農有糧食)等做法,而是呼籲上級盡快調來救命糧,解決百姓的燃眉之急。
與此同時,王永成在縣裡提出「千方百計」救災渡荒的要求:對那些絕糧的村子,號召群眾千方百計自救渡荒;對那些沒有自救條件的群眾,凡是有親友可投的都允許他們去投奔親友以爭得一線生路;實在沒有親友可投的,那就採取「破產渡荒」的斷然措施:變賣傢俱物品,換回糧食,以保住生命為原則。
接著,王永成帶領群眾「生產自救」。糧食生產週期長,解決近期吃糧有困難。調來的少許糧食僅能解決部分絕糧村的急需,來年夏荒是個大難題。於是,他們號召群眾種紅薯。紅薯是高產作物,產量高、生長快。那年的紅薯真作美,為全縣農民救災渡荒發揮了作用。那一年越冬小麥長得很不好,預料來年產量低,王永成一班人想,昌樂的南瓜產量高、熟的早。於是,他們就號召群眾種南瓜。也真巧,這一年又來了一個南瓜大豐收。那年全縣麥子收下來留足種子後,平均每人只有十八斤,老百姓生活就靠這些南瓜了,於是老百姓把這些南瓜稱為「保命瓜」。
為了調動農民生產糧食的積極性,他們劃少小隊的戶數。上邊要求每個小隊最少二十戶的情況下,他們做到了全縣平均每個小隊二十戶。由於上邊反對「包產到戶」的作法,他們就採取默認的態度。上邊規定自留地按土地面積的五%至七%的比例進行安排,他們就按七%這個上限留足,而且多是些好地;在房前屋後、溝邊、路沿、山腳等處可以由農民種些農作物,鼓勵農民種好管好「十邊地」,以補充口糧的不足。哪個地方糧食徵購多、返銷少,哪個地方的饑荒就重。
一九六二年八月糧食部計劃司的統計表,記錄了大饑荒年代各省的糧食產量(表十三——二)、徵購數(表十三——三)和銷售數(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