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浙江之折 五、富裕路橋鎮的昔日

二○○一年十月底,中國改革研究會在台州召開年會。會議期間,我們參觀了這裡的工廠和商場。在飛躍縫紉機廠,參觀者嘖嘖稱讚這裡的設備和管理,我用手摸一摸車間的油漆地面,手面一塵不染。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業記者,到過的工廠少說也有上千家,像這樣先進的工廠是很少見的。這是小修鞋匠出身的邱繼寶創建的飛躍集團的一部分。二○○○年飛躍集團銷售額達十五.十三億元,飛躍牌縫紉機六十%外銷,出口到國外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在十六個國家設有十七個銷售公司。我們還參觀了星星電器集團,這家公司二○○○年銷售額達十三.一億元。在路橋小商品市場,市場的規模和商品的豐富令人歎為觀止。參觀完了以後,我們在路橋大街邊等車,看到寬闊的街道和繁華的商業,大家對這裡的富裕和發達讚歎不已。

誰也不會想到,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裡曾是餓殍遍地。可見制度稍有鬆動,政府對老百姓的控制有所放鬆,同一個地方的面貌就會發生很大變化。

路橋鎮公社共轄三十一個大隊。據一九六一年省委工作組調查其中,洪洋、張李、方林、楊家、應家、李家、上馬、古岆等十一個大隊是落後隊,佔大隊總數的三十五.五%。有章楊、永躍、龍頭王、河西、下保、蔡宇等九個大隊是先進隊,佔大隊總數的二十九%。剩下十一個是一般隊,佔大隊總數的三十五.五%。這十一個隊是:戴家、松塘、田洋王、乘風、洋洪、洋葉、洋張、競爭、肖謝、肖王、洋官。

落後隊的特點是,生產和收入水平大幅度下降,社員生活十分困難,餓、病、逃、死、荒的情況非常嚴重。一般隊的生產下降幅度比前一種小一些,社員生活沒有前一種困難,但也有外流和非正常死亡情況。如戴家大隊,一九六○年和一九五八年比較,糧食產量下降十五.三%,總收入下降了八.五%,發生了二十二人非正常死亡。有三十多名社員被大隊長吊打過,二十二名社員被扣過飯。先進生產隊糧食產量下降十%以下。其中全鎮最好的尖子大隊是章楊大隊,雖然也吃不飽,但用糧有計劃,瓜菜多,全隊只有六個浮腫病人和八個婦女閉經。沒有發現非正常死亡。先進隊不是沒有問題。章楊大隊自一九五九年以來,集體的糧食和錢款大量被盜,一直沒有查出,群眾認為大隊幹部、食堂主任、會計、糧管人員嫌疑最大。

落後隊社員的生活十分悲慘。如方林大隊,一九六○年全年人均收入只有十四.九元,口糧只有二百五十五斤。倒掛戶(即勞動了一年還欠集體的錢)佔總戶數的九十六%,平均每戶倒掛七十六元。兩年來,全大隊只出生了十二個小孩,死亡人數卻有六十多人。僅一九六○年就死了四十六人,其中三十一人是非正常死亡(浮腫病死亡十七人,乾瘦病死亡十四人)。社員變賣財產相當普遍。賣得少量的錢到路橋鎮上買菜維持全家生命。兩年來,社員賣掉二十間房屋全部拆了,有九間房屋拆了一半,有九十六間房屋拆了一部分,還出賣了大量的棉絮、棉衣、傢俱。

為什麼在同樣的條件下,不同的生產隊的饑荒嚴重程度不一樣呢?調查者將路橋鎮最好的隊章楊大隊,和落後隊利豐大隊進行了比較。這兩個大隊相隔一里多,都是平原水稻地區,自然條件和原來的基礎差不多。為什麼在饑荒程度上出現了差別呢?

「共產風」刮的程度不一樣。章楊大隊在一九五八年颳了一陣「共產風」,一九五九年在傳達第二次鄭州會議後對「一平二調」拿走的東西還進行了部分退賠,以後再沒刮「共產風」。利豐大隊從一九五八年開始,「共產風」一直刮到一九六○年,颳走了大量的物資和勞動力,社員的自留地也是「三擒四放」。兩個大隊在一九五八年都實行了「供給制」(實際只在糧食方面),但一九五九年以後,章楊大隊,減少了供給制的比例,而利豐大隊供給制的比重一直比較大,自從辦公社以後就取消了評工記分制度。

生產小隊的穩定程度不一樣。自一九五八年以來,章楊大隊對其所屬的生產隊沒有進行調整,生產隊的人員、組織和生產資料比較穩定。而利豐大隊對其生產小隊兩年變動六次。每次變動,都把土地、耕牛、農具、勞動力打亂平分,因此人心不定,耕牛、農具損失很大。

生產上瞎指揮的嚴重程度不同。路橋公社對這兩個大隊都有瞎指揮。但章楊大隊的社員採取了一些變相抵制的手段。大隊幹部對於社員的抵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而減少了一些損失。而利豐大隊的幹部執行公社指揮很堅決,社員無法抵制,因而損失很大。

浮誇風的程度不一樣。章楊大隊在上報生產進度、勞動力出勤率、施肥數量、估計產量方面也搞浮誇,但在上報分配糧食產量、接受糧食徵購任務時,盡可能討價還價,浮誇的比重要小一些。而利豐大隊浮誇嚴重。一九五七年糧食減產八%,卻上報增產十%,一九五八年畝產八百一十斤,上報一千四百四十斤,一九五九年畝產六百五十斤,上報一千零一十九斤。一九五九年糧食減產七萬多斤,徵購任務卻增加了十六萬多斤。

這兩個大隊的幹部都有多吃多佔和貪污行為。

由於以上種種不同,這兩個在隊的社員的遭遇大不相同。章楊大隊雖然也有飢餓,但只有少數的患浮腫等營養不良的疾病,沒有餓死人。利豐大隊的社員就很悲慘。

一九六○年和一九五六年相比,利豐大隊糧食畝產量下降下三十二%,總產量下降了三十一%。社員每戶收入下降了六十八%,社員口糧標準下降了三十一%。據一九六○年四月調查,有一百八十九人患病,佔總人口的二十六%,其中患浮腫病的五十人,乾瘦病的二十八人,青壯年婦女閉經的三十二人,子宮下垂的三十六人,小兒嚴重營養不良的十三人。兩年內死亡八十八人,佔總人口的十二.五%,其中非正常死亡的七十五人。兩年內出生的只有二十四人。由於無法生活,有夫之婦帶著孩子改嫁的十二戶(不辦離婚手續),把子女送人的八戶,結婚的只有一戶(大隊保管員,有貪污行為)。

一九五八年以後的兩年內,被幹部吊打的社員有二十八人,被擰耳朵的有一百七十五人,罰工分、扣飯票的有一百九十二戶。一九六○年一月,社員陳開林看到幹部大吃大喝,說了幾句不滿的話,黨支部副書記大隊長王某帶幾個人半夜敲開陳開林的門,把陳拉出去,讓他脫去上衣光膀子去化「躍進灰」(用稻草燒泥塊作灰肥),陳不去。就拉到大隊辦公室,說要送管理區,陳開林的妻子堅持要夫妻子女一同去,幹部沒有辦法,罵了一頓才罷休。一九六○年七月,十三歲的男孩林應彩釣了兩斤黃鱔,大隊長王某全部拿走自己吃了。林應彩到黃巖城裡討飯,被王碰見,說是「給利豐大隊丟面子」,當場打了兩個耳光,並把林帶回來,用傘柄打了一路。帶回後又把林吊在樑上和綁在椅子上兩個小時。一九六○年十月,社員陳小友偷吃了幾塊蕃薯,全家被扣了十七天口糧,陳已懷孕八個月的妻子帶著五歲的兒子外出討飯,下落不明。

這個大隊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八年,群眾的生活水平是逐年提高的。公社化以後,特別是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年兩年,由於糧食減產、收入減少、徵購任務增加,農民生活發生嚴重困難。普遍出現吃草、吃糠、餓、病、逃,不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社員說有十多:吃草吃糠多、生病多、死人多、出賣傢俱多、送兒送女多、婦女改嫁多、全家破亡多、人口外流多、討飯的多、偷竊多。從社員蔡廟壽的變化可見一斑。蔡家公社化以前十二口人,三個勞動力,家裡生活比較殷實,大小傢俱齊全。一九五九年春,口糧不足,為了買蕃薯絲吃,出賣傢俱五件共得十三元:席床二件,四元;織布機一部,四元;銅火爐一個,三元;銅盆一個,二元。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一日,大兒子蔡小玉因浮腫病死亡,留下老婆和兩個小孩(一個八歲,一個四歲)。二兒子蔡小頭患了嚴重的浮腫病。到了一九六○年春,全家十一口人,沒有吃的,為了到路橋買一角二分錢一斤的菜葉,一角五分錢一斤的蕃薯籐,再賣傢俱:共賣出二十六件,得一百一十七.六元。到此傢俱基本全部賣光。一九六○年三月,大媳婦帶兩個小孩改嫁,全家十二口人只剩下八人。

從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為了買吃的,利豐大隊有一百九十戶(佔總戶數的八十七%)變賣了傢俱、農具、衣服,有五十一戶(佔總戶數的二十三%)拆房子賣磚、木料。【第十章 大饑荒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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