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要縣可以說是廣東省的一個縮影,也是當時中國的一個縮影。在三年大饑荒期間餓死了不少人。由於這個縣沒有通「天」的大人物,上面不知道這裡的情況,因而沒有成為「高要事件」。在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一年任縣委書記秘書的黃東文先生,在二○○二年投稿《炎黃春秋》雜誌,詳細記述了他當年親身經歷的情況。由於受政治條件所限,《炎黃春秋》雜誌只能發表他文章中的一部分內容。現我據其原稿,摘抄如下。
放「衛星」
一九五八年夏秋在中原颳起的一股大放「衛星」的浮誇風傳到廣東時,早稻已收割完畢。要放早稻「衛星」已經來不及了。十月初,晚稻剛剛開鐮收割。地處西江地區丘陵地帶的新興縣迫不及待,率先向省委上報了「特大喜訊」:全縣晚稻平均畝產一千多斤,出現了一大批畝產三千斤、四千斤、五千斤的晚稻高產「衛星田」,成為全省最早出現的晚稻高產「狀元縣」。對此,報紙大張旗鼓地宣傳,省委各部門獎勵十多輛汽車給新興縣。接著,縣委書劉某調到高要縣任縣書記。高要縣是西江地區的首縣、富縣,又是地委所在地。從新興縣調到高要縣是升了官。出了名,得了利,又升了官。對劉某來說,「放衛星」的收穫的確是很大很大的。
劉書記嘗到了放衛星的甜頭,一到高要縣,就組織分管農業的副書記率領各部、委、辦局的領導人及各公社黨委書記到新興縣去參觀晚稻高產衛星田,並指定黃東文同去。
新興縣的一位縣委書記向來參觀的人說:「現在形勢一派大好,『衛星』連片、連村,大面積出現,估計全縣晚稻畝產至少要超過三千斤!」吃過午飯,他們到天堂公社參觀「衛星田」,田裡的稻子已經割完,田頭整齊排列著已經脫粒的一百多籮穀子,大木牌用白紙紅字寫著情況介紹:一塊是地委書記的試驗田,畝產八千多斤;另一塊是地委常委、婦聯主任的試驗田,畝產六千多斤。參觀的人都說:「真是大開眼界,思想解放了!」可是大家心裡怎麼想,誰都十分清楚,只不過沒人挑明罷了。當晚回到高要,劉書記要黃東文第二天帶領各公社農業副書記再到新興參觀。在參觀回來的車上,由於沒有領導在場,大家說話沒有顧忌。有人說:「我點過禾頭,數過穗數,算過穀粒,什麼畝產八千斤,有六七百斤就很不錯了!」有人說:「這樣的高產狀元縣,我看全省到處都是!」接著,蓮塘公社黨委副書記張有才衝著黃東文吼道:「老黃,明天下午你在辦公室等著,蓮塘公社也要向縣委報一個衛星!」黃說:「好啊,一言為定,你報來,我給你整理材料!」於是車廂裡響起了一陣哈哈大笑。
第二天下午,張有才果然打來報喜電話,說:「今天上午,我們蓮塘公社在鎮安大隊召開大隊支部書記、大隊長、生產隊長衛星田實割現場會,經過丈量土地,專人過秤,核實畝產,乾穀五千一百多斤,特向縣委報喜。」黃東文立即整好材料送劉書記,劉書記看了十分高興,立即批示通報全縣各公社。接著全縣各公社紛紛放晚稻高產衛星,都是畝產四五千斤,五六千斤。這時,到高縣要蹲點的地委副書記徐瑞沉不住氣了。他在新橋公社道悅大隊搞了一塊晚稻高產衛星田,是用白沙大隊一個生產隊早稻錯播的晚稻禾全部移移過來插下的。早造誤播晚稻品種是不會和早稻同時抽穗的,由於生長期延長了一倍,可以高產。加上用十畝已經拔節了的禾苗移在一起,徐書記認為實現高產就很有把握了。於是就把計劃指標定為六千斤。為了十拿九穩,這塊田一共施了二十車豬屎肥,田底裡埋了二十根鑿通了的大竹子通氣。為了加強通風和日照,四周還架起了十多台大電扇往田裡吹風,架起十多面大鏡子把太陽反射到田中間。在全縣大放高產衛星運動的推動下,徐書記把原來報的六千斤畝產計劃一下子改為十萬斤,並立即組織全縣各級幹部去參觀。不久,廣東省委組織晚稻高產報喜團上北京向黨中央報喜。全縣第一個放高產衛星的張有才代表高要縣上了一回北京。
查「黑倉」
高估產量帶來高徵購。再加上一段時間吃飯不要錢,十萬人大煉鋼鐵,糧食很快耗盡。一些大隊三個月就把糧食吃光了,春節前就開始出現糧荒。有一位公社書記幾次打電話向縣委要糧食,在被拒絕的情況下,跑到縣長辦公室,跪在縣長腳下痛哭,說什麼也不肯起來。為什麼放了那麼多「衛星」短短三四個月就沒有糧食?這使縣委很困惑。經過反覆研究不得其解,這時聽到了省委傳來的風聲:生產隊幹部對上級無償調撥糧有牴觸情緒,就把糧食藏起來瞞產私分了。高要縣委相信省委瞞產私分的看法。在省委的號召下,縣委決定在全縣範圍內大張旗鼓地開展一次「查黑倉、反瞞產」運動。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一日,縣委召開四級幹部會,四千二百多人參加,西江地委書記也到會講話支持縣委「查黑倉、反瞞產」運動。縣委書記在動員報告中要求:把瞞下的糧食報出來,不解決問題不散會,開到過年也要開下去!當時臨近春節,參加會議的人思家心切,心情浮躁不安。黃東文到祿步公社祿步大隊參加討論。大隊長胡啟滿把黃拉到一邊悄悄地說:「老黃,實不瞞你說,我們大隊確實搞了三個黑倉。」黃東文一聽心頭振奮,忙問他:「總共多少穀子?」胡啟滿一本正經地回答:「八萬斤左右吧。」黃說:「你真笨,幹嘛要搞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胡啟滿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像現在一日三餐乾飯,放開肚皮吃飽,全大隊兩千多口人,糧山也要吃崩,到時候沒有糧食了,社員找我要飯吃我向誰要去?」黃聽後覺得有理,就深信不疑,馬上向劉書記匯報。劉書記當即說:「好!立即通知祿步公社黨委,召開全體大會,讓祿步大隊作典型發言。」胡啟滿在大會上講得有板有眼,二百多人聽得很入神。胡啟滿講完後,縣委劉書記強調自報瞞產,誰報歸誰,縣、社一律不調走、不沒收。號召大家放心自報。果然各大隊紛紛報出了不少黑倉。縣委立即召開公社書記會議,介紹祿步公社的做法,各公社書記聽了十分興奮。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八,各公社掀起了自報「設立黑倉、瞞產私發糧食」的高潮。整整一天,全縣共有一千八百多位大隊和生產隊幹部報出了隱瞞糧食一.二億斤。
春節後,黃東文到祿步公社進一步瞭解糧食「黑倉」清查落實的情況。出乎意料的是,公社幹部說:「四級幹部會上揭發的黑倉絕大部分是假的。當時已是年關,不報個假帳不能回家過年。」黃一聽,心裡涼了半截,馬上到祿步大隊去找胡啟滿,問他報的三個黑倉的情況。胡啟滿慢條斯理地說:「三個黑倉是假的,我們根本沒有瞞產。」黃回到公社,公社書記楊希明對黃說:「公社黨委在外坑大隊查出了一個黑倉,有幾千斤穀子,準備下午開現場會,請黃去參加。」下午,黃到了外坑大隊,果然看見場上擺滿了幾十籮穀子。趁現場沒人,黃伸手到穀籮去探查,發現只有表面一寸厚是穀子,一寸以下全是穀殼。
餓死人
一九五九年二月下旬,蓮塘公社普遍鬧糧荒。飼料吃完了就吃種子,有的大隊種子也吃完了。社員口糧標準一降再降,各種疾病大暴發。大部分婦女患了子宮下垂、閉經症,男人則普遍患上了肝炎、水腫病,很多小孩患「馬騮濕」病。各大隊都出現餓死人。到四月初,有的大隊死人已佔上年年終人口總數的五%以上。到七月份,早稻收割大忙季節,由於繁重的體力勞動,加上社員身體瘦弱等原因,病人大量增加。公社衛生院和各聯隊衛生站的走廊、辦公室都擺滿了病床。這時又發生了夏季流行病痢疾。到七月下旬,這個公社的溫貫、羅勒、波洞等十一個大隊死人超過總人口的十%。其中,溫貫大隊死人佔總人口的十三%。
黃東文在石腳大隊的兩個月中,一兩天就有一個人死去。死的都是長期挨餓的中、老年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由於患病不能頂一個勞動力幹活,口糧也由三級降到四級。她為了能吃到三級的飯(一天多四錢米),向隊裡苦苦哀求,參加食堂的糧食加工組(舂穀、篩米等繁重體力勞動),隊裡同意了她的請求,但只勞動一個星期就悲慘地死去。
有一些人是因為被幹部扣飯而餓死的。高要縣四甲大隊在大隊二百六十八戶社員,除了幹部家屬以外,其餘全被隊長黃『』扣過飯或不給飯吃。全大隊死亡一百八十四人,佔原有人口的十%。社員有病不能出工就降低口糧標準,由吃六兩改為三兩,或者乾脆不給飯吃。一九五九年春天,在建設雙金運河工地上,社員黃龍富因有水腫病不能挑得太多,黃均仔給他停開兩餐飯。他又餓又累又冷,暈倒在地當場死亡。臨死前說:「我今天是死在你『』仔手上,看你怎麼下台。」黃『』回答說:「死你兩個算一雙!」不到兩個月,黃龍富的兒了也死了,妻子改嫁,家破人亡。
抓「惡鬼」
饑死人的情況出現以後,縣就將責任推給農村基層幹部。
一九六○年四月三十日,由高要縣委將由下放幹部組成的「公路綠化專業隊」一行七十多人(黃東文是其中的一員)集中到縣委,聽縣委常委、組織部長講話。部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