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蘇省檔案館,我看到一份一九六○年七月間一份「整風整社」的會議簡報。不少發言者一針見血。雙圩公社團結大隊社員代表唐汝貴說:我們真像小媳婦,一句話說不到,大隊幹部就批評「你破壞」,「你造謠」,「你是右派」,「你落後」,「你右傾」。這些帽子都嚇死人。還動不動就說,「要辯論你!」興西公社南沙大隊社員代表史增祥說:田裡忙得要死,秧栽下去還沒醒棵,草長過秧頭不讓我們去除草,卻讓我們去熏土。我對幹部說,要先除草,後追肥。他說:「你不聽黨的話!」嚇得我再不敢講話了。有的社隊幹部打人,罵人,綁人,扣飯,任意摧殘社員。雙圩公社曹楊大隊代表說:我們那裡的支書、隊長狠得不得了,群眾背後稱他們為「活閻王」。安豐公社仇家大隊社員讎正安身體不好沒有參加勞動,幹部不讓他吃飯。一天早上讎正安已經把粥打回去,又被幹部倒下來。讎正安回去就上弔死了。海南公社蔡新大隊代表李洪德說:「幹部浮誇,我們浮腫。」雙圩公陸祖大隊代表反映,這個大隊的支部書記王某,大哥當副業主任,二哥做大隊長,老婆做出納會計,家屬一共十四個,個個都不下田。社員說:我們過去養地主,現在養幹部。揚州地區江都縣黃思公社十七名黨委會成員親手打過人的佔五十三%,七名常委中有四人親手打過人。副書記陸某向下面幹部說:「不打人就是右傾」。從一九五九年下半年算起,動手打人、吊人的幹部就有二百二十八人,佔幹部總數的四十七.五%,被吊打的群眾一千六百零二人,打傷多人,打死十二人。這個公社三聯大隊的十四名幹部就有十三人打過人。民兵營長張某一連打了七十三人,打死二人。孔北生產隊共三十七戶,被打的有三十二戶。摧殘社員的手段極為毒辣:穿鼻孔,跪田頭,脫衣挨凍,火燙手心,針穿指甲,把人吊起來再在頸上掛重物,等等。建湖縣天美公社鄭南大隊的五個大隊幹部打過社員近九十人。在強迫六十五歲的女社員勞動時,又拖又拉,還用牛屎堵觜。十八歲的女社員胡二保勞動不合幹部的要求,被罰脫光衣服,只穿短褲頭在田間挨凍四個小時。這個隊幹部常用扣飯的手段來處罰社員。有二十多位社員被扣過飯。這個大隊自公社化以來沒有給社員分過錢。一九六○年夏收後分過一次,但社員所得極少。有人編順口溜:「入社好幾年,得了塊半錢,打斤油,稱斤鹽,餘下買包煙,回家和老婆吵了大半天。」而幹部享有特權。社員的順口溜:「社員苦做死做,沒衣沒褲;幹部場上站站,有肉有飯.」幹部還可以隨意挪用公款,而社員有急用苦苦求幹部,也拿不到錢,社員說:「書記要錢手一伸,會記拿錢不作聲,社員要錢兩腿奔。」
興化縣夏家大隊自從辦了高級社以後,連續三年沒有給社員分配,社員的農具折價一文未給,社員的傢俱要拿就拿,社員的房子要拆就拆,社員的家庭要搜就搜。在一九五八年八月成立人民公社時,把洋(腳)車、船、犁等大中小農具和社員自養的豬、禽實行了大集中。為了建居民點,大拆房,大砍樹。共拆房了七十間,莊子周圍的二百七十多棵樹全部砍光,一棵不留。九月底、十月初,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卻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勞動力調到白山去種麥、到宦家去砌居民點,時間長達三四個月之久,結果糧食「大豐產沒有大豐收」。平均畝產只有二百七十九斤,卻向上報畝產一千六百斤。大隊飼養的四百多隻鴨子,被幹部吃掉了三百多隻。一年間,幹部僅夜宵就吃掉大米五百多斤。社員沒有飯吃,有的幹部是「一人當官,四戶冒煙」(自己、姐姐、岳父、姘婦)。社員住房只拆不蓋,住房從四百二十二間減少到二百二十九間,減少了四十二%。到了一九五九年冬和一九六○年春,走進莊去,只見殘垣斷壁,通天破屋,廢般壞車,觸目即是。社員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的社員無床無被,無墊無蓋。社員說:「到了夏家,從人的臉色就可以分出誰是幹部,誰是群眾。幹部沒有面黃肌瘦的。大肚子,生小孩的,都是幹部家屬。」從一九五九年臘月二十七日到二月二十八日,食堂七十二天沒有開飯,造成人口外流和死亡。非正常死亡五十六人。一九六○年一——三月,食堂又是六七十天不開飯,又造成大批非正常死亡。一九五七年,夏家大隊人口從九百三十九人降到八百五十八人。在這期間,死了一百六十二人(一九五九——一九六○年間死了一百四十二人,生了八十一人)。
據一九六○年秋初步統計,吳縣東橋公社有四十一%的幹部犯有強迫命令、違法亂紀的錯誤,有一千二百八十四人受到他們的傷害。從一九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到八月五日,發生非正常死亡事件二十起,其中已經查明被幹部逼死人命的有六起。有些壞幹部橫行霸道,任意扣糧、扣錢、罰工、罰餓。公社黨委委員兼一大隊黨委書記李某,一九六○年一月,在「消滅小自由」的口號下,抄家四十四戶,奪去了七十七%的家庭鍋子,處罰了五十一人,鬥爭了十人,有四人被逼自殺(其中二人獲救)。五好社員查小妹被抄家時搜出了一點大米(這是查小妹省下的口糧,留給小孩做粉吃的),讓查小妹交待。查小妹有口難言,上吊自殺。她死後小孩無人照顧,不久也死去。公社黨委副書記魯某,在他分管的第九、第十二和第十三三個大隊裡,打了四十多人,罰餓一百零一人,罰款一千一百五十八元,罰糧二百斤,罰工一百零二次,抄家一百二十一戶。他還指使小隊幹部沒收社員的多種財物,鏟掉二十多處自留地,奪走二十八戶的鍋。這個公社的領導人認為,「凡是自留地種好了的地方,大田定要荒掉」,所以,他們強迫社員把自留地裡的肥土挑到大田裡去。
六合縣瓜埠公社保江大隊副大隊長謝某自己經常多吃多佔,誰對他的行為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就對誰報實施復,先後打過十五人,停伙二十二人,逼死兩人。社員卜金奎曾批評過謝某特殊化,謝某不讓卜吃飯,還用棍子打卜,卜氣得把碗和飯票摔在食堂地上,說:「我不活了,不給吃,反正也是死!」謝說:「死就死,死了少一個懶漢!」卜回家後就上弔死了。謝還說:「死了活該!」保江大隊勤勞小隊六十歲的飼養員員張昌榮,雙眼失明,隊長郭某為了讓自己的姐夫當飼養員,讓張下田勞動。張不下田就扣他全家的飯。張一到食堂打飯就挨打,一共挨打了十多次。張沒辦法,就偷了隊裡的東西,又挨了一頓毒打。張只好到瓜埠街上討飯。一九五九年大年三十晚上,張死在滁河岸邊的草溝裡。這個小隊十二歲的小女孩林小絮子,體弱不能上工,隊長郭某硬要她上工。林小絮子每天只吃二兩糧,餓得不行就到田裡偷蘿蔔吃,被打得頭破血流。不久,林小絮子死去。她的母親周秀英也被隊長打過二十二次,經常被扣飯,有一次幾天不給飯吃,不久也餓死了。社員林海州,因患哮喘病,病情嚴重時不能上工,經常被隊長郭某停伙,停伙時他只好到瓜埠街上討飯。有一次,林餓得倒在街上。家裡人把他抬回來就死了,臨死前說:「叫隊長給我吃些!」郭聽到後罵:「吃你媽的屁!早死早好!」保江大隊大小隊幹部共四十一人,除了一個小隊長沒打過人以外,其他都打過人,全大隊的勞動力二十八%的勞動力都挨過幹部的打。幹部對社員如狼似虎,自己卻多吃多佔,貪污腐化。社員說:「過去養肥豬,現在養幹部」。對集體財產,級別越高的幹部控制權越大。社員說:「公社幹部要錢張張口,大隊幹部要錢伸伸手,小隊幹部要錢得研究,社員要錢磕破了頭」。
幹部們對群眾作風十分惡劣,卻堅決執行上級指示。瓜埠公社保江大隊黨支部書記馬某就是一個典型人物。他「十五歲參加土改鬥爭,為了組織高級社,他和地富反壞分子進行了無情的鬥爭,這時他打人的作風發展了起來。每月要打二三十人,有時每天要打幾個人」。但是,他「聽黨的話」,「為了算帳兌現,他可以幾夜不睡覺,為了檢查備耕生產,他可以少吃一頓飯,備耕的中心任務是保養耕牛,他連夜不睡覺跑遍全大隊所有牛棚檢查耕牛,春節後,縣委號召消除賭風,他一連幾夜不睡覺去抓賭」,「他開會老坐在公社溫書記旁邊,看臉色行事。溫書記說,一九六○年豐收,他也說,糧食多。溫說,試驗田可收五萬斤,他便說,五萬斤不多。溫說,麥子要趕快割掉,他馬上回來命令社員:青的也得割」。他所在的大隊一再謊報產量,賣過頭糧,直到這個大隊發生嚴重的腫病(二百零一人)、死亡(七十五人)、棄嬰(二十二個)、外流(十三人)時,他還謊報有三萬斤糧食。另據省委檢查團揚州分團報告,農村幹部中「積極工作,執行上級決議,搞試驗田,幹勁大,熱情高,……這是普遍的、主要的情況。……根據靖江縣孤山人民公社大隊排以上的一百零二個幹部調查,八十八%的幹部能積極工作,堅決執行上級決議,這是取得大躍進和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