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甘肅不甘 六、通渭問題

在大饑荒期間,甘肅省通渭縣發生了與河南的「信陽事件」同樣慘烈的事件。雖然通渭餓死人數比信陽少,但非正常死亡率比信陽高。通渭餓死人數佔總人口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遠遠高於信陽八分之一的比例。當時,中共甘肅省委和中共中央將這個事件稱之為「通渭問題」。

通渭在甘肅省東南部,屬定西地區。漢元鼎三年(公元前一百一十四年)置縣,有二千多年歷史,是中國最古老的縣之一。

通渭是紅軍長征經過的地方,在中國革命史上有特殊意義。紅軍離開江西根據地以後,「長征」到哪裡去?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一直走到甘肅南部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俄界會議的決定,到甘肅東北向蘇聯靠近,以蘇聯為後盾打游擊。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紅軍到了哈達鋪(現屬甘南自治州宕昌縣),這是一個有幾萬人口的小鎮,二○○○年我到這裡尋找紅軍的足跡,看到的是一個蕭條的小鎮,但從沿街兩旁整齊的木板鋪面,可以想像出當年的繁榮。這裡有一個郵局,紅軍從郵局裡得到一些大公報(這是紅軍長征以來第一次看到報紙),在一九三五年九月二日和九月二十三日的大公報上,有「關中匪情」專欄,其中有「匪首」徐海東在陝北活動的報導:「徐海東竄甘,劉子丹(原文如此——作者)進據綏德南區」。毛澤東、張聞天等看到這些報導才知道,陝北有一支共產黨軍隊和一個革命根據地。他們一口氣讀完了這個報導,大喜過望。九月二十八日,在通渭縣榜羅鎮召開會議,決定將陝北作為長征的目的地,從此紅軍找到了落腳點。九月二十九日,毛澤東、彭德懷等隨第一縱隊到達通渭縣城。接著黨中央和軍委機關的領導周恩來、葉劍英等隨同第二縱隊來到縣城。找到了落腳點,部隊情緒一下子高漲了起來,在文廟街小學召開的聯歡晚會上,毛澤東首次朗誦了他在長征路上吟成的七律《長征》: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浪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然而,二十四年以後,在中國共產黨取得了政權的第九年,通渭卻發生了慘絕人寰的災難。

一,通渭餓死人的比例最大

從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通渭縣大量餓死人的事,除了高層以外,對外嚴密封鎖信息,直到幾十年以後的今天,外面的人還不知道這裡曾發生過如此慘烈的事情。

二○○○年八月,我利用到這個縣採訪之餘,就「通渭問題」召開了老幹部座談會、找了一些人個別交談。我想在通渭查閱歷史檔案,縣長也讓檔案室支持。但縣檔案室負責人說,上級有明確指示,有關「通渭問題」的檔案不能開放。後來我通過別的途徑,在其他檔案館找到了與「通渭問題」有關資料。加上老幹部座談會和個別訪談,我終於弄清了被掩蓋四十年的真相。

據新修《通渭縣志》,一九六一年全縣人口比一九五八年減少了七萬八千四百六十二人,減少人數佔一九五八年總人數的二十八.一%。一九五六——一九五八年三年的人口平均增長率是二.六十七%,一九五八年的平均人口為二十七萬六千七百四十二人(即一九五八年年末人口和一九五七年年末人口的平均數)按這個增長率計算,如果沒有大饑荒,一九六一年應有人口二十九萬九千五百零六人,一九六一年實有人口只有二十萬一千二百五十五人,比應有人口少了九萬八千二百五十一人,相當於應有人口的三十二.八%。這九萬八千二百五十一人包括餓死人口、少生人口和外逃人口。據資料記載,一九六○年二月外逃未歸人口只有三千八百九十二人。地處大西北的一個小縣,在兩年時間內,人口減少如此之多,其慘烈程度可以想像。

省衛生廳組織的醫療隊一份報告描述了人們是怎樣因飢餓而致死:通渭縣從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年整整一年口糧不足,以致壯人體弱,老人死亡,婦女閉經,小兒萎縮,發生了大量的瘦病。長期營養不足,大傷元氣,油盡燈熄,造成了死亡,消瘦和浮腫在症狀上有所不同。但實際是一回事,主要是瘦。瘦的發展就會浮腫。浮腫實際是人體內部血漿蛋白膠體滲透壓降低和新陳代謝減弱,血管後滲透力增加。血液的水份通過血管後滲透到組織間的間隙中長期滯留,形成水腫症狀。因此,浮腫不是一種單一的病,乃是消瘦到一定程度的症狀,是消瘦發展的表現。根據近一年所見,一般是消瘦——浮腫——消瘦——浮腫,如此反覆數次,最後形成低血糖性昏迷,心肌衰竭,突然死亡。

消瘦本身只是缺乏營養,沒什麼症狀,容易被人們忽視,認為浮腫可怕,沒有認識到消瘦的危險。馬營、榜羅、第三鋪等公社發生的死亡大多是這一類。最突出的是城關公社東方紅生產隊五小隊張家岔村,一九五八年有人口二百零四人,從一九五九年十一月起到一九六○年底,人口減少三分之一。現有的一百二十八人當中,有六十五人生病,最近又死亡十三人,主要是老人和小孩,都是突然死亡的。

消瘦與合併症:消瘦是缺乏營養使人體不能正常發育,甚至發生組織異變。消瘦除了營養缺乏外,也有伴隨腸胃病、消化不良而致腹瀉、下痢,大量蛔蟲寄生。這是因為缺乏口糧,飢不擇食,飲食不潔而來。城關公社雙堡生產隊喬底灣,全村二十三戶,一百一十九人,有七十人患病,除十二人外,其他都合併有腸胃病和蛔蟲症。這個大隊的申家岔小隊共三十五戶,一百三十人,患者九十七人,其中合併腸胃病的九十七人,合併蛔蟲症的九十三人

根據通渭縣的情況,對消瘦病產生的原因作出不全面的分析:

第一,生活不好,缺糧少米,吃代食品發病就高。

第二,因病體弱,長期不能恢復健康,

第三,代食品選擇不對。新景公社有人吃了蕎衣,再經過風吹,就會全身發麻,皮膚發癢,面部發黑,很快就腫起來。吉川、義崗公社有人吃了野蓖麻,輕者昏暈、腫脹,重則死亡。

第四,生水、吃生糧、生菜,是產生寄生蛔蟲、腸胃病的原因;

第五,由於糧少,家庭虐待現象較為嚴重。大人虐待小孩,兒子虐待老人,健康人虐待重病人,重男輕女,父母虐待女兒、媳婦。受虐待的,消瘦就嚴重。第六,據說吃了死人肉的人,不願吃糧食,且「瘦得肉貼骨頭」,這類人在消瘦以前,表現眼結膜充血。

通渭,這個古老的縣份,本來是一個禮儀之鄉。但是,飢餓使人們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人格。食堂裡打湯,起初是一家一個罐或一個盆,後來湯越來越稀了,人越來越急了,家裡派去打湯的人在回來的路上邊走邊喝,還不到家就已經所剩不多。這自然要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於是一場場你死我活的爭食鬥爭便在家庭裡發生了。結果是一家人四分五裂,一人一個罐,每到食堂打湯的時候,人人懷抱一個罐,一齊擁擠在門口守候,即使兩口子也為爭食而鬧不和。食堂關閉之後,一人一口鍋,各煮各的菜。那時在食堂裡打飯時興用臉盆或瓦罐(因為容量大),湯喝完了碗可以舔而且舔了又舔,但罐子無法舔,只有小孩會立即把頭伸到罐裡,舔不到的就用小指頭一遍又一遍地捋到口裡。一天,公社食堂裡做的洋芋菜,一個公社幹部的碗裡掉下了一片洋芋,落到地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急忙伸手去拾,手卻被這位幹部踩在腳下了,孩子疼得大聲喊叫,而那位幹部好像沒聽見。

當時餓死多少人叫「病」了多少人,不能說餓死人。縣裡還指示,「要把他們全部埋掉,今後『病』一個埋一個。」縣委明確指示,要說這是打掃衛生,不能說是掩埋死人。

一九六五年七月五日中共通渭縣委的報告稱:在一九五九——一九六○年的大饑荒中「全縣人口死亡六萬零二百一十人,死絕了二千一百六十八戶,一千二百二十一個孩子失去了親人成了孤兒,外流一萬一千九百四十人,土地荒蕪三十六萬多畝,牲畜死亡三萬三千多頭,羊被宰了四萬多隻,豬、雞、貓、狗等幾乎絕了種,拆毀房屋五萬多間,砍伐樹木二十七萬多株,農業生產停頓,學校工廠關門,社會動盪不安。」

二○○○年八月九日,在本書作者召開的通渭縣的老幹部座談會上,幾位親歷者講述了當年的慘狀。他們說,《通渭縣志》上的數字是向中共西北局匯報的數,是縮小了的,實際是餓死了三分之一。當時,七十%以上的家庭有死人,有的全家都死絕了。大量屍體沒有人掩埋。一九五九年初冬,全縣餓殍遍野。城關公社五星大隊舊店子三個生產隊共七百人,每天餓死三十多人,活著的人將屍體抬到木輪車上,拉到附近的水溝裡集體掩埋。原雞川公社馬清鳳(後為幼兒園園長、特級教師)一家八口人,除她在隴西師範上學沒有餓死以外,其餘七人全部餓死。七具屍體堆放一坑。後來縣裡要求「打掃衛生」,命令隊裡將土坑踏陷,表面上看不出痕跡。

參加座談會的敬根年老人退休前是縣人大主任,當年是省冶金廳幹部,是派來解決通渭問題的工作組成員。他說,一九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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