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師範生

毛澤東決定重新回到學校讀書。

這時,湖南省立第四師範發出的一則不收學費、膳宿費也很低、畢業後即可擔任教師的招生廣告,引起了他的興趣。一年前,他考入全省高等中學的試題就是《民國肇造,百廢待興,教育、實業何者更為重要》,他以梁啟超的「以教育為主腦」之說立意下筆。現在,再三權衡,覺得自己將來還是最適合當教師。

一九一三年春,毛澤東考入五年制的第四師範。第二年春,第四師範合併到第一師範,毛澤東被編入第八班。四師是春季開學,一師是秋季開學,因此他重讀了半年預科,到一九一八年暑期在一師畢業,前後共做了五年半師範生。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在長沙南門外妙高峰下,面對著滔滔北流的湘江:東側靠著粵漢鐵路。隔江望去,西岸是鬱鬱蔥蔥的嶽麓山。周圍的大自然環境是那麼優美。經常馳過的火車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又不時傳來時代的氣息。

第一師範創建於一九○三年,最初稱湖南師範館,前身是南宋著名理學家張栻講學的城南書院。同朱熹講學的嶽麓書院只有一江之隔。一九一二年改稱現名。它的規模、教師力量和設備,都是毛澤東以往讀過的幾所學校所不能比擬的。校章規定的教育方針「除照部定教育宗旨外,特採最新民本主義」,即「道德實踐」、「身體活動」、「社會生活」、「各種教授應提倡自動主義」,很強調人格和學識的全面培養。學校還先後聘請了一批學識淵博、思想進步、品德高尚的教師,如楊昌濟、徐特立、方維夏、王季范、黎錦熙等。與毛澤東差不多同時,一批追求進步的熱血青年也紛紛考入第一師範,其中有蔡和森、張昆弟、陳章甫、羅學瓚、周世釗、李維漢、蕭子升、蕭子棫等。本來已是秀才,比毛澤東大十七歲的何叔衡,也一起考了進來。在當時的湖南,一師堪稱培養新青年的搖籃。

第一師範對毛澤東的成長無疑產生了十分巨大的影響。他在這裡打下了深厚的學問基礎,他的思想隨著新舊交替的時代前進,開始形成自己的思想方法和政治見解,獲得社會活動的初步經驗,結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當毛澤東進入一師時,中國正處於令人難熬和困惑的沉悶歲月。皇朝變成了共和,中國卻並未由此獲得新生。人們在革命前所預期的民族獨立、民主和社會進步不僅沒有到來,相反,在很短的時間裡,日本強迫中國接受「二十一條」,袁世凱恢復帝制,張勳又演出復辟鬧劇,各路軍閥的割據混戰愈演愈烈,思想界也掀起一股尊孔讀經的逆流。沉重的失望代替了原先的希望。嚴峻的現實不允許人們長期沉浸在迷惘之中。新的一代在探索著新的出路。

毛澤東當時還是個正在求學的學生。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中,他為自己規定的讀書目的是什麼呢?

青年人求學,大多喜歡談立志,諸如將來要當軍事家、政治家、教育家等。毛澤東認為,離開真理來談立志,只是對前人中有成就者的簡單模仿。真正的立志,首先是尋找真理,然後按它去做,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志;終身未得,即終身無志」。一九一五年九月,在給好朋友蕭子升的信中,他提出有「為人之學」、「為國人之學」、「為世界人之學」。這以前不久,他在另一封信中說:「齏其躬(意思是:即便自己粉身碎骨)而有益於國與群,仁人君子所欲為也。」

看來,心繫社會,苦學礪志,是這位師範生當時最基本的自我設計。

在一師,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是教倫理學的楊昌濟。楊昌濟,字華生,長沙板倉人。自幼飽受傳統文化的薰陶,尤喜程朱之學。一九○三年留學日本,改名懷中,意思是身在異邦,心繫中土。六年學成後又赴英國修學三年,然後遊歷德國、瑞士。歸國後,數次辭謝做官而從學,以教書育人看作自己的天職。他的博學和高尚人格,吸引了一批進步青年在自己的周圍。

他在一師講修身課時,要求學生「高尚其理想(立一理想,此後一言一動皆期合此理想)」。鼓勵他們要「奮鬥」,「有朝氣」,「有獨立心」,能「立定腳跟」,而辦事又要「精細」,「小不謹,大事敗矣」。對學問,他認為要「貫通今古,融合中西」,而自己要有分析的批判的精神。他總是努力鼓勵學生立志做有益於社會的正大光明的人。

毛澤東很喜歡楊昌濟的課,還時常去他的家裡討論問題,假期裡有時也放棄回家的機會,到板倉楊宅請教。他自稱:「近年來有所寸進,於書本得者少,於質疑問難得者多。」一九一四年,毛澤東和同學們曾組織一個哲學小組,還請楊先生擔任指導。師生之間,相交甚深。毛澤東在一九一五年七月給友人的信中說:「弟觀楊先生之涵宏盛大,以為不可及。」這對青年毛澤東所起的潛移默化的作用是難以磨滅的。

楊昌濟在長沙的學生先後以千百計,他最欣賞的是毛澤東和蔡和森兩人。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毛生澤東,言其所居之地為湘潭與湘鄉連界之地,……渠之父先亦務農,現業轉販,其弟亦務農,其外家為湘鄉人,亦農家也,而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余因以農家多出異材,引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務農二年,民國反正對又曾當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歷也。」看來,楊昌濟一開始便把這個學生看作「異材」的。

除楊昌濟外,毛澤東還常到徐特立、黎錦熙、方維夏等老師那裡去求學解疑。這在黎錦熙一九一五年的日記中有多處記載,所談內容有「讀書方法」,「在校研究科學之術」,也有「改造社會事」。

從四月到八月,毛澤東共去拜訪了黎錦熙近二十次。九月,黎離湘赴京,在教育部做教科書特約編輯員。兩人仍書信不斷,相交介乎師友之間。黎很看重他,在這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日記中寫道:「在潤之處觀其日記,甚切實,文理優於章甫,篤行兩人略同,皆可大造」。

在學校的課程中,毛澤東把重點放在修身、哲學、國文、歷史和地理等幾門上,對數學、圖畫不花很多精力。他給朋友的信中說:「從前拿錯主意,為學無頭序,而於學堂科學,尤厭其繁碎。今聞於師友,且齒已長,而識稍進。於是決定為學之道,先博而後約,先中而後西,先普通而後專門。」他每天總是在天色微明時就起身,晚上熄燈後還借外面一點微弱的燈光苦讀,從不肯浪費半點時間,而且持之以恆。從先秦諸子到明清時代思想家的著作,從二十四史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從《昭明文選》到《韓昌黎全集》,從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到本省的縣誌,他都認真地研讀。他在給好友蕭子升的信中開列了七十七種古代經、史、子、集的著作,說「苟有志於學問,此實為必讀而不可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優秀部分,包括人格修養和智慧,對青年毛澤東都留下深刻的影響。

毛澤東很推崇徐特立老師「不動筆墨不讀書」的學習方法。所謂「動筆墨」,就是不只是讀前人的書,而且要經過認真思考和消化,把自己的心得和看法寫下來,其中包括對書中同意或不同意的地方。他當時有許多種筆記本,包括聽課的,自學的,摘抄的,隨感的和日記等,積了有好幾網籃。後來送回韶山存放。一九二九年國民黨軍閥何鍵派人到韶山抄他的家,族人聽到風聲,就把它們連同毛澤東存放的書籍報刊一起燒掉了。一位塾師先生從火堆裡搶出兩冊教科書和一個筆記本。

倖存的這個筆記本,是一個九行直格本。前面有他手抄的屈原《離騷》、《九歌》,後頭毛澤東把它題為《講堂錄》,是一九一三年十月至十二月的聽課筆記,也間有讀書劄記。主要是修身和國文兩門課的內容。

作為湖南人,毛澤東這個時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吸收和選擇,深受湘學士風的影響。

湖南歷來注重興辦書院,許多著名學者曾在嶽麓和城南等書院講過學。重內聖之道的理學,和重外王之術的實學,在湖南交織紮根。學子們歷代相傳,不斷闡發,到了晚清,形成以推崇性理哲學、強調經世致用、主張躬行實踐為基本特徵的湘學士風。在這種風氣薰陶下,湖南學人大多關心世事,熱衷於投身政治活動,湧現了一大批有影響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從而使湖南在近代以來成為最有朝氣的省份之一。鴉片戰爭前後,湖南有賀長齡、陶澍、魏源一批人,在學術上和政治上都宣導變革。在維新運動中,出現了譚嗣同、唐才常、熊希齡等變法志士。辛亥革命時期,黃興、蔡鍔、陳天華、宋教仁、禹之謨等更走在前列。這一批又一批的人物,絕大多數曾就讀於嶽麓書院。

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王夫之對湖南學風有著巨大影響。他是湖南衡陽人,早年就學於嶽麓書院,晚年因隱居在石船山,世稱船山先生。他著述宏富,在學術上能獨樹一幟,富於批判精神。他崇尚實學,主張「理依於氣」,強調「行」在認識過程的作用,頗能開一代風氣之先。

近代湖南,還出了一個曾國藩,和以他為代表的「中興將相」集團,包括胡林翼、左宗棠、羅澤南、曾國荃等。他們也都曾受教於嶽麓或城南書院。一方面執守理學,同時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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