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園大學

這是一班大三的學生:聰慧、用功、循規蹈矩,標準國立大學的好學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論文報告,我把總成績寄出,等著學生來找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們總得看著卷子的眉批,與我印證討論過之後,才能知道為什麼得了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過去了,新學期開始了,學期又結束了。

※※※

學生來找我聊天、吃消夜、談功課;就是沒有一個人問起成績的事。

有一個成績應該很好的學生,因為論文的註腳寫得零亂散漫,我特意大幅度的降低了他的分數,希望他來質疑時告訴他一個教訓:作研究,註腳與正文一樣重要。

但是他也沒有來。

等了半年之後,我忍不住了:「你們為什麼不跟教授討論成績?」

學生面面相覷,很驚訝我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怎麼敢呢?教授會很生氣,認為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不尊重他的權威。去討論、詢問,或爭執成績,等於是跟教授挑戰,我們怎麼敢?」

那麼,假設教授打了個盹,加錯了分數呢?或是一個不小心,張冠李戴呢?或者,一個遊戲人間的老師真的用電扇吹考卷來決定成績呢?

逐漸的,我發覺在臺灣當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極端荒唐過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學生的反抗,因為學生被灌輸了二十年「尊師重道」的觀念;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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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個淚眼汪汪的女學生半路上攔住了我的車子:「有個同學扭傷了腳踝,您能不能送我們下山搭車回臺北?我攔了三輛路人的車,他們都不肯幫忙!」

好吧!於是淚眼汪汪的女學生扶來了另一個淚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進了我的車。

下山只有幾分鐘的車程,可是車後兩個人拚命掉眼淚、吸鼻涕。受傷的哭,因為腳痛,想媽媽;沒受傷的也哭,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情況。

事實上,這個驚天動地的「情況」只需要兩通電話:第一通打給校醫,第二通打給計程車行,如此而已。

我很驚異的看著這兩個女生哭成一團。她們今年廿歲,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學教育。

她們獨立處事的能力,還不到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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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的時候,課堂上問學生問題得不到迴音,我以為是學生聽力不夠,於是我把英語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說,再問,還是一堵死牆;於是改用國語,再問。我發覺,語言的問題其次,思想的貧乏才是癥結所在。

學生很用功。指定的小說或劇本上課前多半很盡責的讀完。他能把故事的情節大綱說得一清二楚,可是,當我開始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就瞠目以對——不知道,沒想過。

他可以讀十篇愛倫坡的謀殺小說,每一篇都讀懂,但不能夠綜觀十篇整理出一個連貫的脈絡來。他可以了解蘇格拉底為什麼拒絕逃獄,也明白梭羅為什麼拒絕出獄,但這兩個事件之間有怎樣的關聯,他不知道。他可說出詩人艾略特對藝術獨創與模仿的理論,但是要他對王三慶的仿畫事件發表意見——他不知道,他沒有意見,他沒學過,老師沒教過,課本裏沒有。

我愛惜我的學生;像努力迎取陽光的黃色向日葵,他們聰慧、純潔、奮發,對老師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們也是典型的中國學生:缺乏獨立自主的個性,盲目的服從權威,更嚴重的,他們沒有——完全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錯在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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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學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從小學到大專聯考這個漫長過程中的種種問題,暫且不談,讓我們看看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的大學生正在接受什麼樣的高等教育。

二十歲的人表現出五歲的心智,往往是因為辦教育的人對學生採取一種「抱著走」的育嬰方式。常常會聽到一些大學校長說:「我把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得像個嚴父慈母:規定學生不許穿拖鞋在校內行走,上課不許遲到,週會時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時,熄燈前要洗澡如廁,清晨六點必須起床作操,講話時不許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褲上課,看電影有害學業,看電視有傷眼睛,吃飯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為大學校長是高瞻遠矚,指導學術與教育大方向的決策人,而不是管饅頭稀飯的保姆,但這也暫且不提。這一類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當然是善意的,問題是,我們論「事」的時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事實際的後果,而教育的後果何其嚴重!這種餵哺式、育嬰式的大學教育剛好吻合心理學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給所謂「過度保護」(Overprotection)所作的詮釋:第一,給予過多的接觸——「有任何問題,隨時來找我」;第二,禁止他獨立自主——「你不許……」;第三,將他「嬰兒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價值取向加諸其身——「你聽我的……」。在這種過度呵護的幼稚教育下成長的大學生,遇事時,除了「淚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麼呢?

教育者或許會說:這些學生如果進大學以前,就已經學好自治自律的話,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攜之,餵之哺之;就是因為基礎教育沒教好,所以我辦大學的人不得不教。雖然是亡羊補牢,總比不教好。

聽起來有理,其實是個因噎廢食的邏輯。這個學生之所以在小、中學十二年間沒有學會自治自律,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接受餵哺式的輔導,那麼大學來繼續進行「育嬰」,這豈不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把學生口裏的奶嘴拿掉,我們總要有個起點;大學不做,更待何時?再說,我們對大學教育的期許是什麼?教出一個言聽計從、中規中矩、不穿拖鞋短褲的學生,和教出一個自己會看情況、做決定、下判斷的學生——畢竟哪一個比較重要?為了塑造出「聽話」、「規矩」的青年,而犧牲了他自主自決、自治自律的能力——這是我們大學教育的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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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上,教育者採取懷裏「抱著走」的方式;在課業上,許多教書的人就有用鞭子「趕著走」的態度。

就上課點名這件小事來說。以學生出席與否作為評分標準的老師很多,他們的論點是:學生都有隋性,今天我逼你讀書,日後你會感謝我。

這個說法也很動人,卻毫不合理。首先,我們不應該忘記,開一門課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傳授知識,而不在鈴響與鈴響之間清數「少了幾頭牛」。照邏輯來說,如果一個學生不聽課就已經具有那門課所要傳授的知識,並且能夠以考試或其他方式證明他的程度,那麼他就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頭點名的成規而來報到。歸根究底,這個「成規」當初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幫助學生獲取這一門知識——讓我們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去聽同一個人有系統的講——但是,一個學生,不論原因為何,已經擁有那個知識,那麼要他來作充數的形式就是捨本逐末,也是為師者見林不見樹的錯誤。

反過來說,一個學生沒有那門知識卻一再缺課,教授當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應該是:你沒有得到知識;而不是:你點名未到。上課出席率與知識吸取量並沒有因果或正比的關係。

為師者「嚴」,我絕對贊同;愈嚴愈好。但是那份「嚴」與「逼」必須在實質的知識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換句話說,教授可以用比較深奧的教材,出比較靈活的考題,指定比較繁重的作業,來逼使學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學生是一個有自主判斷能力的成人,他就沒有理由拿著鞭子把學生抓到教室裏來;充其量,作老師的只能嚴肅的說:上不上課在你,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學會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擔負後果。

從小學到高中,我們的學生已經在「鞭策」之下被動了十二年,如果最後的大學四年他們也在鞭下長大——他們會長大嗎?畢了業之後又由誰來執鞭呢?

這種「趕著走」的鞭策教育貽害極深。學生之所以不能「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為在「抱著走」、「趕著走」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學過如何去思考,有一個實質上的困難使他即使想開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學生有自動好學的可能。於是設置了七七八八的課目,塞滿學生的時間。大一的學生,譬如說,一星期就有三十多個小時的課。大四的課少了,有些系就強迫學生修額外的學分,作為防範怠惰的措施。

可是我面臨一個巨大的難題。

文學是思想;每一小時的課,學生除了必須作兩小時的課前預讀之外,還得加上三小時課後的咀嚼與消化,否則,我付出的那一小時等於零。文學,也不是象牙塔裏的白日夢;學生必須將那一小時中所聽到的觀念帶到教室外面、校園外面,與廣大的宇宙和紛擾的現實世界銜接起來。否則,這個新的觀念也等於零。

這些,都需要時間與空間,可是學生辦不到。他們的課程安排的滿滿的,像媒婆趕喜酒一樣,一場接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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