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隱忍不言的傷 七十二 木麻黃樹下

槐生來到台灣之後,離開了憲兵隊,變成港警所的警察,所以我的家,在高雄碼頭上。

看著碼頭旁邊那天底下最大的倉庫,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那樣地倉皇無助;那個坐在門邊兩眼無光、心神分離的老婆婆,又為什麼看起來那樣孤單、那樣憂愁?

我也不明白自己。

每天沿著七賢三路,從高雄碼頭走到鹽埕國小,下午又從鹽埕國小走回碼頭,但是同行的小朋友總是在碼頭外面就回頭走了,他們不能進來。我知道我住在一個管制區裡面,碼頭是管制區。為何管制?我不明白。

我站在碼頭上,背著書包,看軍艦。軍艦是灰色的,船身上寫著巨大的號碼。穿著海軍制服的兵,從碼頭一一走上旋梯,不一會兒軍艦甲板上就滿滿是官兵,船,要啟航了。發出的汽笛聲,既優美又有點哀愁,好像整個天和地之間就是它的音箱。

有一次,一個常常從軍艦上帶一整桶冰淇淋來給我們的海軍叔叔很久沒出現,當我們追問冰淇淋的時候,父親說,他「犧牲」了。

我不明白什麼叫「犧牲」。

但是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一班六十個孩子裡,我是那唯一的「外省嬰仔」,那五十九個人叫做「台灣人」。我們之間的差別很簡單:台灣人就是自己有房子的人。不管是大馬路上的香舖、雜貨店,或是鄉下田陌中竹林圍繞的農舍,那些房子都屬於他們。你看,房子裡面的牆壁上,一定有一幅又一幅的老人畫像,祖父祖母的、曾祖高祖的。院子裡不是玉蘭,就是含笑,反正都開著奶白色的花朵,有包不住的香。

他們從不搬家。

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裡,都有。我只知道,沒有誰和我一樣,住在「公家宿舍」裡。公家宿舍,就是別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了,你們搬進去,心裡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兩個,你們卻可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個。臥房反正只有一間,所以你看著辦吧。那被現實培訓得非常能幹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個克難間,走廊裡再添一張雙層床,也能住下。

台灣人,就是那清明節有墓可掃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邊,就是墳場。孩子們幫著大人抱著錢紙,提著食籃,氣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個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掃墓、焚香、跪拜、燒紙——一剎那,千百道青煙像仙女的絲帶一樣柔柔飄向天空,然後散開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間。

墳場外,沿著公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十歲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霧繚繞中的人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藍色的線,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遠的插班生,全家人跟著槐生的公職走。每到一個地方,換一個宿舍,又被老師帶到一班六十個孩子面前,說,「歡迎新同學。」當你不再是新同學,有玩伴可以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走的時候了。

美術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很多孩子就畫三合院,短短的紅磚牆圍著屋簷微微翹起的老屋,後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細長腳的白鷺鷥畫得太肥,像隻大白鵝,停在稻田上。

我畫的,往往是船,正要經過一個碼頭。畫得不好,海的藍色忽重忽輕,碼頭好像浮在水裡,船的方向,看不出是離港還是進港。

那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孤單感,我多年以後才明白,它來自流離。如果不是一九四九,我就會在湖南衡山龍家院裡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裡,長大。我會和我羨慕的台灣孩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生的篤定,在美術課裡畫池塘裡的大白鵝,而不是大海裡一隻小船,尋找靠岸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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