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六十九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進入了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海面完全籠罩在盟軍的轟炸範圍之內,新幾內亞外援補給徹底斷絕。兩年多前登陸新幾內亞總共有二十萬日軍,到一九四五年戰敗時,只剩下一萬個活著回家的人。

這一萬人,是否包括了和田村在叢林裡並肩作戰的、台灣原住民所編的高砂義勇軍呢?

一九四二至四四年之間,日軍為了叢林作戰,在台灣徵召了幾千名高砂義勇軍,送進菲律賓、新幾內亞、印尼等熱帶雨林,為前線的日軍做後勤運輸。

死在叢林裡的文藝青年田村吉勝來不及寫出二三九師覆滅的經過,但是從倖存的高砂義勇軍口述中,田村所經歷的,歷歷在目。

為了避開美軍的轟炸,日軍夜間行軍。美澳聯軍已經登陸,遭遇時短兵相接,激烈血戰。日軍從馬當退避山區,一路上都是危險的流沙和沼澤,很多人在探路時被流沙吸入,穿過叢林時被毒蛇咬死,更多的人在涉過沼澤時被潛伏水草中的鱷魚吃掉。緊緊逼在後面的,是美澳聯軍的機關槍和低空的密集轟炸。

島嶼被孤立,運補被切斷,本來負責馱重登山的高砂義勇軍現在也沒有物資可馱了,他們被編為「猛虎挺身隊」、「佐藤工作隊」等等,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繼續作戰。補給斷絕最嚴重的後果,就是糧食的短缺。開始時,新幾內亞的日軍吃香蕉、採木瓜、刨地瓜,這些都吃光了,就接著吃嫩草、樹皮、樹根。台灣的原住民懂得叢林的密碼,他們自己飢餓,卻仍然盡忠職守地為日軍去設陷阱獵山豬、抓大蜥蜴、捕蟒蛇。敵機轟炸後,他們就跳進海裡抓炸死而浮上來的魚。

他們也深諳植物的祕密:缺鹽,他們尋找鹽膚木——嫩葉可以吃,果核外皮含著薄鹽,刮下來可以保命。他們也會撈「水流苔」煮湯,能識別無毒的菌類,知道什麼藤心可以抽出來吸、什麼樹是可吃的肉桂、什麼樹根包著澱粉。

軍中位階最低的台灣原住民在這時變成日軍的叢林救生員。但是他們畢竟不是電影裡的「泰山」,飢餓、瘧疾、傷寒、霍亂,或是單純的傷口潰爛,都是致命的。救生員照顧別人,但是沒有人照顧救生員。

高砂義勇軍有三分之二的人死在蠻荒的戰場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拉包爾的中國戰俘營裡,勞力透支、營養不良的俘虜大量死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台灣南投來的軍屬加速掩埋屍體。坑愈挖愈大,屍體愈來愈多,燃料不夠,只燒剁下來的一隻手,然後是手指。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離新幾內亞很近的帝汶島上,台灣特別志願兵陳千武發現,他所在的野戰醫院裡平均一天餓死六個人。

和田村一樣,台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滿伏殺機的漫漫黑夜裡,眼睛閃著思索的光,沉默不語,低頭寫詩: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滅的小痣

和其他許多許多肩膀一樣

眼前相思樹的花蕾遍地黃黃

黃黃的黃昏逐漸接近了——

這已不是暫時的橫臥脆弱的野鹿抬頭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創傷裂開一朵豔紅的牡丹了

血噴出來——

陳千武記得無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腳的指甲,裝入指定的紙袋裡,寫清楚部隊號碼和兵階、姓名、交給人事官。指甲是萬一死亡無法收拾骨灰時,當作骨灰交還遺族,或送去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奉祀用的。」

如果二三九師的田村沒死在他日記停擺的那一天,而跟著部隊進入一九四四年的秋冬交接之際,他一定會在日記裡記下這人間的地獄;盟軍各國俘虜關在集中營裡,但是日軍本身所在的每一個島,已經是一個一個天然的俘虜島。

補給斷絕,李維恂生病的隊友被推進大坑活埋,「八百壯士」的國軍被逮去做人體實驗,日軍的部隊自己,已經開始人吃人。

第五回高砂義勇軍的隊員Losing這樣靜靜地說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來自霞雲的泰雅族戰死了,我很傷心,我把他埋起來,埋在土裡面。後來我出去了一天,回來之後,我的朋友被挖起來,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時大家都很瘦,只有這兩個地方有肉。那時候有命令下來說,美國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絕對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沒有效果,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吃,連自己日本人的肉都吃。

美國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國飛機在父島被日軍擊落,機上九名飛官墜入海裡,其中八個被日軍俘虜。

俘虜中其中四個被斬首,另外四個美國飛行員,被日本軍官殺了,然後煮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倖存的,來自麻州,剛剛滿二十歲,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時候,被美國潛艇浮上水面搶救。

這個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在六十五歲那年,當選為美國第四十一任總統,他的名字叫喬治.布希。

二十四歲的史尼育唔和年輕的布希同一時間在太平洋的飢餓戰場上,命運卻那麼不同。史尼育唔是台東東河鄉長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尼摩洛泰島做「高砂義勇軍」時,兒子才出生一個月。布希被救起後的第十三天,盟軍登陸摩洛泰島,和日軍短兵相接,日軍節節敗退,史尼育唔在混亂中愈走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又害怕被敵軍發現,於是在叢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島上居民向警察報案了:叢林裡有個幾乎全身赤裸的野人,嚇壞了女人和小孩。印尼警方動員了搜索隊,三十個小時後,找到了這個野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發現的時候,他身邊還有兩枝三八式步槍、十八發子彈、一頂鋼盔、一把軍刀、一個鋁鍋。他很驚恐地舉起乾枯黝黑的雙臂做出投降的姿勢——他以為,這回美軍終於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從軍時,他是「中村輝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灣家鄉以後,改叫漢名「李光輝」。到機場接他的,是他已經長大的兒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軍通知丈夫陣亡,早已改嫁。

從叢林回到家鄉,五十六歲的李光輝,能做什麼謀生呢?人們在花蓮的阿美族「文化村」裡見到他,穿著叢林裡的騎馬布,做出「野人」的樣子,供日本觀光客拍照。

觀光客問他,是什麼支撐了他在叢林中三十一年?他詞不達意地說,「我——一定要回到故鄉。」

史尼育唔、李維恂、「八百壯士」、陳千武、柯景星、蔡新宗,喬治.布希,還有宇都宮市的田村吉勝,都是同一時代裡剛好二十歲上下的人,在同一個時間,被一種超過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個戰場。

二○○九年五月,台灣的影像藝術家蔡政良到了新幾內亞。他的祖父和史尼育唔是東河的同鄉,同一個隊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跡,拍成紀錄片。在新幾內亞,他發現,到處都是武器的殘骸碎片、生了鏽裹著泥巴的飛機螺旋,裸體的孩子們抱著未爆的砲彈,天真爛漫地讓觀光客拍照。

有人帶來一袋東西給他,打開一看,是一堆頭蓋骨。

有人帶來幾片金屬,翻開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寫了部隊番號。他把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網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親人,冥冥之中因魂魄的牽引而尋找過來。

不知怎麼,我倒是看到了這只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寫著:「步二三九」。

二三九?寫詩的田村吉勝,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師的嗎?蔡政良得到兵籍牌和頭骨的地點,不就是田村吉勝寫下最後一篇日記時的駐紮馬當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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