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六十八 一個叫田村的年輕人

墨爾本的康諾爸爸在公元兩千年過世了。年輕的康諾在整理爸爸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紙已發黃的筆記本,裡頭是鋼筆手寫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頁,顯然是個日記本子,因為有日期,從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諾大概猜得到這本日記怎麼來的。康諾爸爸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那一年從軍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歲。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諾爸爸在新幾內亞澳軍的情報站工作,專門搜索日軍的情報動向。這本日記,顯然來自新幾內亞戰場。康諾複印了筆記本中的幾頁,交給了澳洲的戰爭紀念館,請他們鑑定內容。紀念館很快就確認,這是當時一位日本士兵的叢林日記。

日記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圍八十四釐米。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歲。他的家鄉,應該是東京北邊的宇都宮市,因為日記中有他寫給家人的、尚未發出的信。他的名字,由於是縮寫,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但可能是田村吉勝。

田村的部隊是日軍派駐新幾內亞的四十一軍二三九師。四十一軍的兩萬人,搭乘幾十艘軍艦,從日本駛出,在青島停留了幾天之後,就撲向太平洋的驚險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幾內亞。田村的船艦,很可能和李維恂的戰俘運輸艦,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經比肩並進。二十二歲的田村、二十三歲的南京戰俘李維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個年輕人,是在同一個時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到達新幾內亞的。

田村日記的首頁,大概寫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這裡的天堂鳥藏身在椰子樹林中。他們的鳴聲,使我憶起日本的杜鵑鳥。我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聲音聽起來像「咕鼓——咕鼓——咕鼓」。

——一月末的日本報紙提到新幾內亞前線——誰會知道我竟然就在前線呢?

氣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這裡有那麼多可怕的蟲螫。蚊子尤其兇悍。我們很多人都病倒了,戰鬥士氣很低落。

四月,叢林的雨季到了。士兵們不能出去,就坐在潮濕的帳棚裡,一整天、一整夜,傾盆大雨,打在帳棚上。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帳棚頂離地面只有一米半高,濕氣逼人,即使生了火,還是難受。

當中國的「八百壯士」俘虜們像羅馬帝國的奴工一樣在拉包爾搶築機場的時候,田村的兩萬弟兄們在做一樣的事情。四十一軍在趕建的威瓦克機場在新幾內亞的本島上,距離拉包爾機場就隔著一個窄窄的俾斯麥海峽。田村有很濃的文藝氣質,晚上筋疲力盡倒在營帳裡時,他用詩來記錄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曬,兵建機場,

大汗淋漓,無語。

工事日日進行,

長官天天巡察。

暫休海灘旁,汗水滿頭臉,

遠望海茫茫,只盼家書到——

秋蟬聲唱起,枯葉蕭蕭落——

機場以敢死隊的氣魄和速度鋪好,日本第六航空隊所擁有的三百二十四架戰鬥機和轟炸機,馬上降落在機坪上蓄勢待發。十萬重兵,百架戰機,新幾內亞的土著每天在轟轟震耳的戰爭聲音中掘土種菜,赤腳的孩子們像猴子一樣爬上椰子樹頂,遠遠地瞭望那巨大的機器,心中被一種模糊而神祕的力量所震撼。

沒有幾天,盟軍情報發現了這個飛機基地,地毯式的大轟炸開始。來不及逃走的飛機,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機體爆裂,千百片碎鋼片殘骸四射,火光熊熊夾雜著不斷的爆炸,從拉包爾都看得見,濃煙怒捲沖天,使整個天空變黑。

二三九師的一個戰友,在海灘上被飛機碎片擊中,當場死亡。田村拿起筆來抒發心裡的痛苦:

朋友在海邊被敵機炸死,

但是海水翻白浪,一樣寧靜。

武器殘骸隨波漂蕩,

岬上草木青翠依舊,

小船泊港一如舊時。

我心何其悲傷。

但是轟炸時,不能出工,反而是田村可以休息的時候。他坐在低矮的帳棚裡,靠著一根柱子,曲起腿,在微弱的光裡,給一個女孩子寫信:

誰會知道,在這南海邊疆,我會這樣地思慕著你呢?

一年不見了。

你其實只是一個好友的小妹,我不懂為何竟忘不了你。

從不曾給你寫過信,也不敢對你有所表露。

孤獨時,我心傷痛,想家。

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

說不定你已結婚;那麼我嫉妒你的丈夫。

蒼天又何從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

日記的最後一則,寫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字跡模糊,無法辨認。十二月八日以後,一片空白。他給思慕的女孩的信,沒有發出。

二三九師從當年十月開始,就在新幾內亞東海岸做極盡艱難的運輸和防禦。糧食殆盡,叢林所有的熱病開始迅速擴散。走在荊棘密佈的叢林裡,士兵一個一個倒下,倒下時,旁邊的弟兄沒有力氣扶他一把。田村倒下的地方,可能是新幾內亞東岸叫「馬當」的縣份。

沒有發出的信,連同他的叢林日記,在六十年後,澳洲戰爭紀念館親手放在他日本家人的手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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