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六十三 那不知下落的卓領事

在山打根值勤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在事隔六十年之後,都還記得一個特別的俘虜,一個中國人。他們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只知道他是「卓領事」,被日軍關進俘虜營,和英國軍官一起做奴工。他的年輕的妻子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和一個四個月大還在吃奶的男嬰,分開來關。九十歲的柯景星對往事的記憶已經大半模糊,但是年輕的領事夫人的影像很清晰地在他心中。

「俘虜營裡有個女生——領事太太,有一天說,我的孩子養不大怎麼辦?

後來我去買菸,再把買來的菸拿去隔壁的商店換了三、四十個雞蛋,我就把雞蛋拿給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就馬上跪下,我說如果你跪下我就不給你。他的小孩很可愛,嬰兒,這麼大。我說我還沒結婚,你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如果跟我跪下的話,我就不給你了。」

蔡新宗記得的,則是卓領事的堅定以及日本人在背後議論時對他的敬意。

這個監視員眼中不知來歷的「卓領事」,只要答應轉態為汪精衛政府效力,他馬上就可以回到南京做官,他的妻子可以免於折磨,他年幼的兒女不需要冒營養不良致死的危險,他自己也不會被殺。然而,台灣的監視員親眼看見這個領事在日軍的恐嚇和利誘之下完全不為所動。

這究竟是哪裡的領事?他後來的命運又如何?

對自己的命運都毫無掌握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搖搖頭說,不,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不知道,卓領事名叫還來,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後來到歐洲留學,取得巴黎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抗戰爆發,他和許多留學生一樣熱血澎湃地回到中國,投入國家的命運洪流。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是中華民國外交部駐英屬婆羅洲山打根的總領事。日軍在一九四二年二月登陸婆羅洲,卓還來還在領事館裡指揮著同仁緊急地銷毀文件,以免機密落進敵人手中。砲火轟隆聲中,不及撤退,一家人在刺刀的包圍下被送進俘虜營。

當他的妻子為了嬰兒的奶粉和雞蛋在對台籍監視員求情、感恩下跪的時候,卓還來本人在做苦力。山打根當地的華僑晚上偷偷給他送食物,白天往往從遠處望見僑社所尊敬的領事在監視員的驅使下做工。

卓領事和七、八位白人,從一哩半的工程局,每人推滾一桶四十四加侖的汽油桶,推到碼頭的油輪上,以做裝油之用。我看見卓領事身穿短衣、短褲,推得滿身大汗,而且汗流浹背。這是日軍進行羞辱性的勞動。

在三年半的集中營內,卓還來大概每天入睡前都在等候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終於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的凌晨三時到來。不管在哪個國家,這種事總是發生在黑夜中,走進人犯寢室裡的軍靴腳步聲總是颯颯作響,彷彿隔音室裡擴大了的活人心臟跳動。卓還來和其他四個英美官員被守衛叫起,一聲不響,被押進叢林隱密處。

一年以後日本投降,俘虜營解放,人們在清查名單時,才發現卓還來失蹤,開始在叢林裡尋找隆起的黃土丘。兩個月後,果然在靜謐無聲的密林深處找到五個蟲蟻如麻的荒塚。荒塚中的骸骨,都沒有頭顱。那麼如何辨認卓還來?

一片還沒腐爛的布塊,是當地僑胞偷偷送給他的衣服,證明了這一堆是卓還來:乾髮一束、門牙三枚、膝蓋骨、指骨、肋骨各一。白骨凌亂,顯然林中野狗曾經扒食。

柯景星和蔡新宗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個因為堅定的政治信念而令俘虜營中的日本軍人肅然起敬的「卓領事」,早已被害。也不知道,在戰後的一九四七年七月七日,他的骸骨被國民政府專機迎回,隆重地葬於南京菊花台「九烈士墓」。

當「卓領事」的骸骨被迎回南京、白幡飄飄一片榮耀悲戚的時候,柯景星和蔡新宗已經淪為戰犯,監禁在新幾內亞的拉包爾俘虜營裡。柯景星和蔡新宗也不知道,殺害卓還來的日軍警長阿部木內中佐和芥川光谷中尉,都上了絞架。

有些人生,像交叉線,在一個點偶然交錯,然後分散沒入渺茫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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