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六十一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縣魚池鄉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歲

從彰化到魚池鄉,一路是青蔥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櫻花錯錯落落開在路旁,遠看像淡淡一片雲。綿延婉轉的山路一個轉彎,忽然天地遼闊,半畝湖水,無限從容,「晉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開在眼前。

原來蔡新宗是個在日月潭畔長大的小孩。

轉近一條小路,兩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間站著一株一株齊整的檳榔樹,像站崗的衛兵一樣,守著家園。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菜、蘿蔔、蕃茄、豌豆,青青鬱鬱,引來一陣熱鬧的粉蝶。幾株桂花,香傳得老遠,引擎一熄、打開車門就被花香牽著走。

原來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樣,都是在稻田邊、三合院裡長大的少年。

我們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曬穀場上說話。村裡人經過,遠遠看見我們,一定以為這是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鄰里小聚。一面說,天色一面沉,然後檳榔樹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藍色的天空裡,蚊子趁暗夜紛紛起飛,發出嗡嗡聲,像隱隱從遠處飛來的轟炸機群。

龍:何時離家的?

蔡: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號從高雄港出發,九月八號到達婆羅洲古晉,從「沙拉哇庫」河一直進去。

龍:那是拉讓江。河裡面有動物你看到嗎?

蔡:有啊,有鱷魚啊,他們爬起來透氣、納涼,都是我以前沒有看過的東西。

龍:古晉的戰俘是什麼狀況?

蔡:英國兵比較多,荷蘭——那時候的印尼屬於荷蘭統治的,印尼的兵也有,印度兵也有,屬於英國的。都是從新加坡抓去的。

龍:有華人嗎?

蔡:就那個卓領事夫婦。他們還有個小孩。我是很同情這個卓領事的。

龍:是哪裡的領事?知道他的名字嗎?

蔡:不知道,名字也不記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隊長跟那些幹部,圍在一起講話,說這個卓領事意志很堅強。那個時候日本人在說,看能不能把這中國人給吸收過來。但是這個領事說,我已經對中華民國宣誓要盡忠,我不能再加入你們日本。日本人就說,可是你如果加入我們,你就不用關在這裡了,我們送你回中國,讓你去汪精衛那裡任職。他也不要。我們這些小朋友聽到了覺得,這個中國人、中國領事,很盡忠哦。我是做文書的,所以在辦公廳裡面常常聽到這些普通人聽不到的談話。我就說,這實在很難得,一個國家的公務員,日本人也在稱讚喔。

龍:蔡先生,這個人在日本戰敗以後去哪裡了?

蔡:我不知道,說是有一個陰謀,這個人被抓去別的地方了。

龍:古晉的俘虜待遇怎麼樣?

蔡:我是沒有直接管,俘虜做的工作也沒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飽,一年一年營養失調、生病啦。那時候想說,人如果不動,身體也會愈來愈差,如果讓他們出去種個什麼,讓他們自給自足,也有錢給他們喔,他們可以用這個錢買一些比較營養的,他們自己要吃的。我們公道來講,要說日本那個時候有沒有很殘忍,在古晉那邊是沒有的,因為補給還可以到,交通也都還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龍: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軍」你當時知道嗎?

蔡:那裡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戰後我們才聽到的事情,當時不知道,跟我們沒什麼關係。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軍九月十二日來古晉接收時,就在問:「山打根那邊還有幾個?」我就說我看一下,看山打根的戰俘名單,發現,怎麼七月、八月都沒有電報來啊,數字都沒來,六月的時候還有幾個。我就跟他講,我現在報的數字不是現在的喔,他說,「沒半個人了!」我也嚇了一跳,他說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後聽人家說只剩一個人。

龍:很慘,山打根一千多英澳軍,最後剩下六個活的。古晉俘虜營隊長是日本人吧?

蔡:是個留美的日本人,比較開化,很認真。最後自殺死了,也很可憐。

龍:什麼狀況下自殺的?

蔡:戰敗後,他一調查發現俘虜死這麼多,雖然沒直接殺他們,但是死這麼多人,算是他的一個責任。他又是個「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說,「日本如果怎麼了,我也不要吃俘虜的米,我不做俘虜!」我們在辦公廳,他一個人出來,戴著帽子,說,「你們大家聽過來,我現在要出去,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要堅強,所長我要去了,你們大家保重。」他回身就走了。

龍:有資料說,日本戰敗的時候,有密令說要把俘虜全部處死,古晉的情況是怎麼樣?

蔡:沒有命令說全殺。

龍:你在古晉有看到殺人嗎?

蔡:沒有,我們古晉這裡沒有;山打根和美里,確實有殺人的,他們有講。

龍: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講。

蔡:那裡就真的有殺人,聽說他們的隊長,一手拿著軍刀,一手拿著槍,說,你如果不聽令,我刀子殺不到的我就開槍,所以你不殺人也不行。山打根那些都行軍的俘虜,到山裡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沒死的在那裡很痛苦的樣子,日本人的解釋是,倒在這裡這麼痛苦,我乾脆讓你死得痛快一點,那就是日本精神說的武士道。很難說啦。

龍:審判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開始判的。

龍:在海邊開庭?

蔡:在海邊搭一個棚子,我們四十五個台灣兵同時被審。

龍:怎麼進行?

蔡:像我進去,我先說我是誰,我要來說的話全屬事實,對神明宣誓,意思是這樣,然後審判官就問你有沒有打人,我說沒有,我是沒有直接管,但是我們是一起的,營養失調,很不自由,這個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解,我只有講這樣,他就寫上去了。開始審判後八天,四十五個人就全部判了,我記得有三個無罪,剩下的四十二個,判一年的好像是一、兩個,總共算起來,無期的有一個,二十年的兩個,十五年的幾個。

龍:你判了十年,覺得服氣嗎?

蔡:我很不滿。如果講人道,為了和平,你定這個罪,我贊成。但是你因為「勝利」,隨隨便便就這樣子判。戰敗的都有戰犯,戰勝的就沒有戰犯嗎?這是我的主張,去到聯合國我也敢這麼主張。譬如一個例子,這個是大家疏忽的一個例子,這是我所知道的。我們叫「你來」,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這個手勢在澳洲和英國人看來以為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虜就走開了。下指令叫他過來的人就覺得我叫你來,你不來,不聽我的話,追過去就打他巴掌了。這根本是誤會。他們就是看天氣在審判的,實在是很冤枉。

龍:聽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時候,感覺是什麼?

蔡:覺得——打架打輸了,這樣而已,怨嘆我們打輸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幾個,都笑笑的,說,「哎,我要去了,祖國的復興拜託你們了!」這一點是我們要學的地方,我常常在講,日本人的好處我們要學。他們日本軍隊本身,動不動就打你巴掌,只要階級大過你的就會壓你,所以看顧俘虜的時候,為了要執行業務,他有的時候看了不高興會「巴格亞魯」一個巴掌過去,這個是有的,但是這樣也不用判到幾十年,也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龍: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爾去服刑了?

蔡:對。那時拉包爾那個島差不多還有十萬日軍在那裡,等候遣返。

龍:你知不知道,你變成戰犯,送到拉包爾集中營的時候,拉包爾還有將近一千個中國國軍戰俘,剛被解放,在拉包爾等船?

蔡:我不知道,我是聽人家說有那些人,有中國人在那裡做工,那些人後來有沒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龍:一九四九,你在哪裡?

蔡:我還在拉包爾。

龍:你在拉包爾的時候,日本的第八方面軍司令今村均大將也關在那裡?

蔡:那些將軍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種種菜園而已。今村大將自然是我們的大老闆,我常常跟他講話,他也很照顧我們,他也不會分你是台灣人日本人。

龍:今村是太平洋整個方面軍最高指揮官,他被判十年,你這個台灣小文書,也被判十年啊。

蔡:我也跟今村開玩笑,說「你一聲令下,幾百萬的軍火都聽令,可是『論功行賞』的時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龍:和你同在拉包爾服刑的還有婆羅洲的指揮官馬場中將?他臨死還送給你一個禮物?

蔡:馬場被判絞刑,他想他時間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說,「你來,我寫了一個東西要給你。」他送給我這塊匾額,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寫、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他還跟我解釋,說,「你年輕,有時候會比較衝動。在這個收容所裡,你要儘量認真讀書,邊讀書邊修養,這樣,早晚你都會回去的。要保重身體,你只要想著日日是好日,每當生氣的時候,就要想到馬場中將有跟我說,日日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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