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五十八 比爾的素描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比爾才十五歲,他謊報十八歲,就從軍去了,成為澳洲國軍第八軍的士兵,派到新加坡去與英軍並肩作戰,保衛新加坡。冒充十八歲的比爾個子很高,但是一臉稚氣。

和中國的青年一樣,他也想從軍報國,沒想到的是,一九四二年二月五日,日軍開始攻擊新加坡,十萬人的英澳印聯軍在一個禮拜之內就潰不成軍,全數成為俘虜。邱吉爾悲憤地說,這是英國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投降,也是一次最慘重的災難。七月八日開始,比爾和一千五百多個在新加坡被繳械的澳軍被圈起來,分批趕上了大船,直直往北,送到婆羅洲的俘虜營。

如果一個望遠鏡可以又大又高,像一輪滿月一樣高高掛在天上,從它後頭往下看,那麼鏡頭自新加坡往東北挪一下,聚焦在台灣島,就可以看見,一點沒錯,真的是同一天,當比爾和新加坡幾萬個英澳俘虜集體被送往婆羅洲的時候,彰化的柯景星、日月潭的蔡新宗,還有其他上千個台灣少年,戴著嶄新的軍帽剛好踏入嘉義白河的營區,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稱職的俘虜營監視員,他們無比認真地練習打耳光、管理囚犯、射擊和操練。

太平洋戰爭在熾熱的沸點上,日軍在泥沼中愈陷愈深,北婆羅洲首府山打根的熱帶叢林中必須空手打造出兩條戰鬥機跑道。於是從印尼擄來三千六百個軍伕,又從各攻掠下的據點運來兩千七百多名盟軍戰俘,開始了奴工式的勞役監管。

比爾被送到山打根時,已經十六歲了。有美術天分的他,把半截鉛筆藏在腳底,在偷來的紙上畫素描;一張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紙,記錄了他所看到的時代。

戰後變成殘酷「虐俘」象徵的山打根俘虜營,在十六歲的比爾印象中,第一個就是鐵絲網。生活在鐵絲網的後面,但是每天出這個大門去做工,俘虜終日勞動,用最原始的工具:鐵鍬、鐵鏟、扁擔、竹籃,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築機場和防空洞。在熾熱的高溫下,很多人撲倒在曝曬的石礫堆裡,或者叢林的熱病襲來,在抽搐中死亡。

福爾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學的打耳光,在這些英澳戰俘的記憶裡是一個最普遍的懲罰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個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對門口站崗的日本兵敬禮,不知是因為敬禮動作不夠標準還是那日本兵窮極無聊,他命令兩人面對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們互打耳光。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輕輕打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個。

日本兵大聲喝他們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話,他絕對撐不住。他們互打了幾下,這時日本兵吼著說,「要這樣。」他對準丹尼士的臉就是一記,打得丹尼士連倒退幾步,但是他勉強撐住不倒下,因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會過來踹他,踹到他再站起來或者倒地死亡。

可是他的眼鏡被打掉在地上,彎身去撿的時候,日本兵用槍托猛擊他的手,把眼鏡和手指都打碎了。緊接著日本兵就用槍托打他因飢餓而突出的肋骨——

凌虐,也很常見:

有時候,俘虜在烈日曝曬下立正。有時候,被命令雙手高舉一塊重石,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頂在他雙腋下。丹尼士看過一個少年俘虜被吊在一棵樹上,離地幾呎,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架在少年人的雙腿之間——

還有一次,有一個蘇格蘭俘虜拒絕簽「絕不逃亡」的切結書,他被雙手反綁,捆在一棵樹幹上,日本兵繞到那樹後面用槍托猛敲樹幹然後就快速讓開,一瞬之間,一陣密密麻麻的紅蟻從樹洞傾巢而出,撲向那綁在樹上的俘虜。

他以同一個姿勢被綁在那兒三、四天之久,大便都流在自己身上。丹尼士不知道他是否倖存——

每天早上都有屍體被拖出去,送到周圍的墓地去葬。

在戰俘口中的「日本兵」,其實不少就是來自福爾摩沙的監視員,他們是站在第一線管理戰俘的人。偷了筆的比爾,像一個不動聲色的攝影師,把俘虜營裡的經歷一幕一幕錄了下來。在他的寫真裡,監視員無時無刻不在:他是資源的配給者,是奴工的監控者,是給牢門上鎖的獄卒,是施暴的權力象徵。比爾甚至目睹一個澳洲飛行員的遭遇:他在監視員的刺刀威脅下,先挖一個坑,然後跪在那坑前,讓「日本兵」用軍刀砍頭。頭和身體,砍了以後,很方便地可以直接滾進坑裡。

同一個時候,在同一個地方,彰化來的年輕的柯景星配著槍枝及五十顆子彈、刺刀、綁腿、防毒面具裝備,接受刺刀、劍術、射擊的訓練。他雖是監視員,但是已獲得命令,準備隨時上戰場,為天皇犧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