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五十五 這些哥哥們

八月三號這一天,激烈的中途島戰役已經結束了兩個月。在兩天的戰役中,日本損失了四艘航空母艦、一艘重巡洋艦,三百三十二架軍機,三千五百人陣亡,日軍從優勢開始轉向劣勢。在太平洋的水域裡,日本船艦隨時可能被盟軍的魚雷、潛水艇或飛機轟炸。蔡新宗和柯景星所搭乘的「三池丸」,一駛出高雄港,就在黑浪撲天中一左一右以鋸齒路線航行,避開魚雷的瞄準。

其實,如果是空中轟炸,天上射下來的機關槍能穿透三層鐵板,怎麼躲都躲不掉。

一個月後,到了婆羅洲,也就是現在屬於馬來西亞的沙撈越,一個叫古晉的小城。少年們從這裡各奔前程,蔡新宗被派到總部古晉俘虜營。他寫了篇作文「戰場的覺悟」,一筆工整的日文小楷,讓長官驚訝萬分,馬上賦予他俘虜營的文書工作。柯景星分到北婆羅洲的納閩島。還有很多在路上由於離鄉背井而患難與共、相互扶持的好朋友們,被分到婆羅洲北部,現在是沙巴,一個叫山打根的小城。

吳阿吉和陳清山的哥哥們就這麼從台灣的鄉下來到了南洋。他們第一次看見原始叢林裡浩浩湯湯如洪荒元年的大河,河邊的參天大樹每一株都像一座霸氣的獨立的山嶽,俯視著螻蟻似的人。蜥蜴巨大如鱷魚,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渾濁的河水裡緩緩游出,趴上淺灘的岩石,用蠟似的眼睛,君王的姿態,看著岸上的人群。

陸陸續續地,更多的福爾摩沙少年被送到南太平洋,甚至三千里外赤道以南的新幾內亞。譬如南投埔里的四十個人,都是十八、九歲的,加入了「台灣特設勤勞團」,駐紮在日本海軍基地拉包爾。拉包爾駐紮了十萬精兵,被盟軍日夜轟炸,斷了糧食補給,必須依靠島上的自力救濟。埔里少年們萬分緊張,日夜勞動,忙著開墾農場,大量養植蔬菜,供給前線的士兵。

他們同時緊迫地挖防空洞和埋屍坑。需埋的屍體,每五十具共用一個大坑;數字不到時,就用美麗的椰子樹葉暫時蓋著。等著火化的屍體,需要大量的木材和油料。到戰爭末期,屍體太多,材料都不夠了,埔里少年的任務,就是把每一具屍體剁下一隻手掌,只燒手掌,然後將一點點骨灰寄回日本。當然,到最後,只夠剁下一根根手指來燒成灰,送還家人了。

在南洋,這些台灣年輕人穿著英挺的日軍制服,背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胸前繡著日本名字,在俘虜營前站衛兵,監視著被日軍俘虜的盟軍士兵,命令這些白種士兵挑砂石、挖地洞、採銅礦、建機場,在最飢餓的狀態之下做苦役。

所謂盟軍士兵,也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如果是澳洲兵,個子高大、金髮藍眼睛的居多;如果是新加坡被攻下時集體投降的英軍,那麼皮膚黑一點、眼睛炯炯有神的印度兵居多。

古晉、山打根、拉包爾,都有大規模的日軍所設的戰俘營,這些看起來是日本兵的台灣監視員,有多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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