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四十二 一條船,看見什麼?

水兵鮑布還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這艘坦克登陸艦USS.LST—八四七,在他趴在床上寫信的一刻,正緩緩駛入中國人的當代史。

這是一艘九個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頭到船尾長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以承載一千多人,速度十二節,配備有八尊四十釐米口徑、十二尊二十釐米口徑的鋼砲。船上有一百三十個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跡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茫大海可以給你晴空萬里,讓你豪氣如雲,也可以頓時翻覆,讓你沉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不需要給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別渺小,他的命運和船的命運死死捆綁,好像汗水淚水和血水滲透浸潤木頭時,木頭的顏色變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開始首航任務,這艘新船在隔年六月,就報廢了。因為在這短短一年半之間,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一趟航程都承載著人間的生離死別,特別多的眼淚,特別苦的嘆息。

航海日誌,是一條船的年譜和履歷,告訴你哪一年哪一日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年譜看起來很枯燥,但是那細心的人,就有本事從一串不動聲色的日期和地點裡,看出深藏在背後的歷史現場,現場啊,驚心動魄。

這艘軍艦,從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間,在上海、青島、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幾個港口之間不停地來來回回航行,中國士兵上、中國士兵下;日本僑俘上、日本僑俘下——它究竟在忙什麼?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這大戰結束後的半年間,飛力普,你把整個太平洋的版圖放在腦海裡宏觀一下,你會看見,每一個碼頭上都是滿的:百萬的國軍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戰敗交還的領土;接收以後,又是百萬的國軍要飄洋過海,從南到北開赴內戰的前線;幾百萬的日本戰俘和僑民,要回到日本的家;散置在華北、華南、海南島南洋各地的台灣人,要回到台灣;幾十萬從太平洋戰俘營解放出來的英國、印度、澳洲、美國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蘆島、秦皇島、塘沽、青島、上海、廣州港、寧波、基隆、高雄、香港、海南島、新加坡、越南海防、馬尼拉、新幾內亞拉包爾——

碼頭上一個一個鏡頭:成千上萬形容憔悴的日本人,只准許帶著最少的行李,和親人依偎在一起,瑟縮而消沉。從日軍中脫離出來,卻又一時無所適從的散置各地的台灣軍屬;被徵去新幾內亞作戰爭勞役的台灣和廣東壯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碼頭上,焦急尋找回家的船。

抗戰八年疲憊不堪的各路國軍,重新整隊,碼頭上滿滿是戰車、彈藥、戰馬、輜重器械。

如果要說大遷徙、大流離,一九四五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瀾更壯闊。小鮑布這條登陸艦,只是幾百條負責運輸的船艦之一,但是細細看一下它的航海日誌吧,每一條航線翻起的白浪,畫出的是一個民族的命運;每一個碼頭的揮別和出發,預言的都是個人的、難以掌握的未來。

LST—八四七登陸艦航海日誌

一九四五—九—一六從沖繩島啟程,目標上海

一九四五—九—二○停泊上海碼頭

一九四五—一○—八中國七十軍指揮官及隨從登艦

一九四五—一○—一○離滬,赴寧波

一九四五—一○—一二抵寧波碼頭,下錨。七十軍指揮官及隨從下船

一九四五—一○—一四七十軍五百名士兵登艦

一九四五—一○—一五離寧波赴基隆港

一九四五—一○—一七抵基隆港,七十軍士兵踏上基隆碼頭

一九四五—一一—一五抵越南海防港

一九四五—一一—一九中國六十二軍所屬五十五位軍官及四百九十九名士兵在海防登艦

一九四五—一一—二○赴福爾摩沙打狗港

一九四五—一一—二五抵打狗

一九四五—一二—二抵海防,裝載四十七輛中國軍用卡車及駕駛人員

一九四五—一二—八裝、卸六百八十八位中國士兵;離海防,赴秦皇島及葫蘆島

一九四五—一二—一九擊沉兩枚水雷

一九四五—一二—二二抵葫蘆島,卸中國士兵

一九四五—一二—二六抵青島

一九四六—一—二一裝六名美國海軍、一千零二十名日本俘僑及裝備

一九四六—一—二二赴日本佐世保基地

一九四六—一—二五一名日僑兩歲女童因營養不良死亡,予以海葬

一九四六—一—三○裝十九名中國平民——十八名為女性,一名男性,赴青島

一九四六—二—一四抵青島,卸中國平民,裝一千一百九十名日俘僑,赴佐世保

一九四六—二—一八兩名日童死於肺炎,予以海葬

一九四六—二—二五抵佐世保,卸日俘僑

一九四六—二—二七一名三十一歲日本士兵死亡,予以海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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