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四十 坦克登陸艦LST|八四七號

九月二十日是中秋節,不太尋常,因為好多年來,這是第一個沒有砲火、沒有警報的中秋節。

戰爭帶來的多半是突然的死亡和無處尋覓的離亂。對很多人而言,父母手足和至親至愛,不是草草淺埋在某個戰場,就是飄零千里,不知下落。一九四五年這個中秋節,很多人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給在亂世中死去的親人上一炷香,讓輕煙緩緩升上天空,捎去戰爭終於結束的消息,也輕聲呼喚親愛的流離者早日回鄉。

在準備過節的氣氛裡,黃浦碼頭卻透著異樣的躁動;人們奔走相告:美國第七艦隊要進港了。

中秋前一晚,月白澄淨如洗,到了清晨,江上卻罩著薄薄的輕霧;四十四艘巨大的軍艦在水青色的天地朦朧中驀然浮現,龐然巨象,如海市蜃樓、如夢中幻影。已經在碼頭上背負重物的苦力,遠遠看去像一群穿梭不停的細小螞蟻,近看時,各個形容消瘦、臉頰凹陷,但是咧嘴笑時,一派天真。苦力把重物斜身卸下時,一抬頭,看見軍艦像座雄偉大山一樣聳立在港邊,登時嚇了一跳。

沒多久,城市醒來了,人們丟下手邊的活,紛紛奔向江畔。碼頭上萬人空巷,孩童赤腳揮著手沿著艦艇奔跑、叫喊。不知什麼人,帶來了成捆成捆的鞭炮,就在那碼頭上劈劈地炸開來,一片煙硝熱鬧。也不知什麼時候,巨幅的布條出現了,掛在面對碼頭的大樓上,巨大的字寫著「熱誠歡迎第七艦隊」。

江面上竄來竄去叫賣雜貨的小艇更是發了狂似地向軍艦圍攏,陳舊而破爛的木製小艇在浪濤中不斷碰撞巨艦。年輕的船夫用力揮動船槳,試圖和甲板上的水兵交易。

報紙很快就出來了:

「中央社本報訊」美國第七艦隊司令金開德上將,率領之首批艦隊抵滬後,予本市市民以極大興奮,蓋自太平洋戰事爆發以迄對日之戰全面勝利以來,轉戰海上勞苦功高之盟國艦隊,此乃首批到達我大上海者也,昨日下午三時,——參加歡迎行列之青年團男女隨員,以及各界民眾不下十餘萬人,結隊排列外灘遙向浦江揮旗高呼,其熱烈盛況,不亞於前數日歡迎國軍之場面。

坦克登陸艦LST—八四七號上,一頭金色捲髮的鮑布站在船舷往下看。他才十八歲,眼睛是嬰兒藍,鼻子兩側滿是雀斑。入伍海軍沒多久,原以為戰事已過,和平的日子裡隨船沒什麼危險,沒想到事情不這麼簡單:每個港口的水面上都浮著被炸的沉船,焦黑的船骸像戰場上沒拖走的屍體和骷髏,使得大艦入港變成一件艱難的事。很多港口的周邊海域,水裡還佈滿未爆的水雷,掃雷令他心驚膽跳。

從甲板上往下遠眺,看見碼頭上黑壓壓一片揮手呼喊的人們,中國人對盟軍的熱情有點超乎他的想像。

這一晚,鮑布趴在船艙通舖上,給遠在美國的父母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一九四五—九—二一

親愛的爸媽:

——這地方實在太有意思。我們剛進港的時候,大概有十萬個日本人在這裡晃來晃去,餓得像幽靈一樣,中國人不給他們吃的——這是黃浦江,江上還有些日本船,但是在太陽旗的上面都加掛了美國旗。日本人的眼神顯得很恐懼——一九四一年以來這一直是日本的海軍基地。

大概有一百多條小艇圍攏過來叫賣威士忌跟中國國旗。每個人都眉開眼笑,看起來非常高興美國人來了。

我們在卸卡車,六個日本人操作一個大吊車。每次我們轉頭看他們,他們就報以笑臉,我想他們可能以為我們會把他們幹掉吧。

今天美國海軍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為聽說昨天夜裡有兩百多個日本人被共產黨給殺了。麻煩的是,這裡有三股勢力在角力,其實在上海街頭上演的就已經是一場內戰了。

昨晚我輪休,坐了黃包車上街去溜達。一上街就看見兩派士兵在鬥毆。

然後進了一個高級餐廳,單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萬元,相當於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國水兵都跟小艇買了威士忌,喝個爛醉。這些水兵不管是結了婚還是單身的,都是積了四十四點可以退伍的,但軍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說,恨不得把那艦長給幹掉或者乾脆跳船。你知道嗎,老爸,這些水兵都已經在海軍幹了三、四年,家裡都有妻小。我們停靠沖繩港的時候最嚴重,因為沖繩回美國內陸的船班最多,結果啊,艦長竟然下令我們一概不準上岸——簡直卑鄙極了。所以我想換船。

一九四五—九—二二

抱歉,昨晚的信沒寫完。

今天早上,一個水兵暴斃。他跟小艇買的威士忌裡含有甲醇。

下午我們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來用來儲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條木板。我們把它丟到海裡去。開始的時候,大概有十條小艇圍過來搶這些木板,等到快丟完的時候,已經有五十條小艇圍了過來。有些人被丟下去的木板擊中,卻也不走開。我們只好用消防水喉對準他們噴水,他們也只是咕咕笑。這些中國船民就是那麼笨。

我丟下的最後一塊木板剛好打中一個小女孩的頭,但是她一下就站起來,然後開始拉那塊木板。這時候,其他十條小艇飛快靠過來搶,然後開始打群架,哇,打得夠狠。男人抓著女人跟小孩猛揍,劈頭劈臉地打,女人就用船槳回擊。還有人用一種鋒利的船鉤打,把人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獸一樣。他們一早就來到軍艦旁,吃我們丟到水裡的東西。這是中國的底層百姓啊。

你們的兒子鮑布寄自上海

鮑布從玉米田一望無際的美國大地來到中國,很難想像那些如「禽獸」般搶奪木板的中國人一路是怎麼活過來的。但是,他看得出碼頭上等候遣返的日本人眼裡透著恐懼,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裝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裡當街對峙,內戰已經瀕臨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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