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三十九 突然亮起來

上海沉浸在欣喜的歡騰之中。堀田善衛以為那些勝利標語都是「地下組織」所準備的,其實不盡然。滬上有個無人不知的老字號「恆源祥」,老闆叫沈萊舟。他在閣樓裡一直藏著一個無線收音機,當晚貼耳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就悄悄出門買了粉紅、淡黃、湖綠色的紙,回家裡磨了墨,親筆寫了好幾張標語,看看四周無人,快手快腳貼在店門外的石柱上。

上海最高的大樓是國際飯店。很多人在幾十年後還會告訴你:那樓真高啊,站在樓對面的街上,想看那樓有多高,一仰頭,帽子就從腦後掉了下去。

十一日那個大清早,國際飯店樓頂高處豎起了一面中國國旗,過路的人看見了都嚇了一跳,停下腳來,假裝不經意地看。旗,是哪個大膽的傢伙掛的,沒人知道。

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出門時剛好走過十字路口的西班牙夜總會。已經好幾年沒聲音、灰撲撲的西班牙夜總會,不知怎麼竟然從裡頭傳出久違了的西洋音樂。這七十八歲的光緒進士心裡知道時間到了,趕忙折回家,把他編選的禁書取出了二十本,在扉頁簽下歡欣鼓舞的句子,放進一個包裡,背到商務印書館門市部,放在櫃台上最顯眼的地方。

那本書的書名,叫做《中華民族的人格》。

上海人的商業細胞一夜之間全醒過來。八月十五日以後,「特快餐」改稱「勝利快餐」。賣平湖西瓜的小販,改口叫賣「和平西瓜」。派克鋼筆的廣告出現在頭版「中央日報」四個大字下面:

慰勞抗戰將士紀念品

「筆」「必」同音,以鋼筆贈人或自備,可互勉建國「必」成的信心。

人潮擁擠處開始出現剪紙藝術家,當場快刀剪紙,嚓嚓幾下,就剪出史達林、杜魯門的大鼻子人頭側影。

八月十五日這一天,家家取下了蓋窗遮光的防空燈罩,走在街上的人們突然感覺到臉上有光,很驚訝,彼此對看,脫口而出:啊,都已經忘了,上海城原來那麼亮!

滿城的興高采烈。很久沒有的輕鬆感使人潮重新湧上街頭巷尾和廣場,成群的孩子們在弄堂裡追逐嬉鬧,江畔和公園裡,牽手依偎的戀人露出旁若無人的微笑。

一個《字林西報》的英國記者,卻也在這樣歡騰的空氣裡,走進了另一條街,撞見了同時存在的另一個現實。

兩個日本人,雙手反剪,在一輛軍用卡車裡,兩眼發直地瞪著他們曾經主宰過的街道。現在兩邊都站著全副武裝的警察,前後卡車上滿滿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兩個死刑犯就這樣遊街好幾個小時,最後才到了刑場。刑場上,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堵在那裡,眼裡充滿恨。

兩個人還真勇敢,臉上不露任何情緒,不管四周的男人怎麼詛咒、女人怎麼叫罵,都不動聲色。顯然他們是軍人,軍人死也要死得堅毅。

我明知道他們一定死有餘辜,但還是覺得他們可憐。

兩人被喝令跪下。兩個警察,毛瑟槍上了膛,緊貼著站在他們後面。一聲令下,槍口對著死囚的後頸發射,死囚人往前撲倒,頭顱登時被轟掉了一半。

一剎那,群眾忽然一擁而上,突破了軍警的封鎖線,奔向屍體。有個女人拿著一條手帕去沾血,然後歇斯底里地對著那殘破的屍體大罵,其他的人就擠上前去用腳踢屍體。一個年輕的姑娘指了指其中一個屍體暴露出來的生殖器,其他幾個女人就衝上前去把那生殖器用手當場撕個稀爛。

英國記者忍不住把臉別過去時,聽見遠處傳來鑼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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