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 三十五 一萬多斤高粱

一整排的兵用力扔手榴彈的時候,彷彿漫天灑下大批糖果,然後戰壕裡的林精武看見對面「整片凹地像油鍋一樣的爆炸」,可是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人,一直湧上來,正對著發燙的砲口。

前面的幾波人,其實都是「民工」,國軍用機關槍掃射,射到手發軟;明知是老百姓,心中實在不忍,有時候就乾脆閉起眼睛來硬打,不能不打,因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機關槍暫停時,探頭一看,一條壕溝裡就橫著好幾百具屍體。他們開始清理戰場,搬開機槍射口的屍體,用濕布冷卻槍管。

林精武所「不忍」開槍的「民工」就是解放軍口中的「支前」英雄。十大元帥之一的陳毅說,「淮海戰役是用獨輪車推出來的」,怎麼聽起來那麼令人覺得心酸。淮海戰役——徐蚌會戰——打了兩個月,徵用了五百四十三萬民工。民工基本上就是人形的騾馬,把糧食彈藥背在身上,把傷兵放在擔架上,在槍林彈雨中搶設電線,跟著部隊行軍千里,還要上第一線衝鋒。解放軍士兵至今記得,攻打碾莊國軍的支前民工一看就知道全是山東人,除了他們獨特的口音之外,這些民工為解放軍所準備的糧食是饅頭切成的片,不是大米。

抗日名將黃百韜的國軍部隊在十米寬的河邊構築了強大的防禦工事,每一個碉堡都佈滿了機關槍眼,對著河;民工就一波一波地衝向槍口,達達聲中屍體逐漸填滿了河,後面的解放軍就踩著屍體過河。

僅只是淮海戰役裡,單單是山東解放區就有十六萬八千名農民青年被徵進了解放軍,其中八萬人直接被送上前線。大多數的農民則變成了天羅地網的綿密「聯勤」系統,做解放軍的後勤補給。國軍完全依賴鐵路和公路來運輸物資,解放軍就讓民工把公路挖斷,把鐵軌撬起,國軍的彈藥和糧食就斷了線。

解放軍依靠百萬民工,用肩膀挑,用手臂推,物資往前線運,傷兵往後方送,民工就在前後之間像螞蟻雄兵一樣地穿梭。徐蚌會戰中,解放軍的兵力與「支前民工」的比例是一比九,每一個士兵後面有九個人民在幫他張羅糧食、輸送彈藥、架設電線、清理戰場、包紮傷口。

國軍經過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閃」,糧食也都被藏了起來。十八軍軍長楊柏濤被俘虜後,在被押往後方的路上,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同樣的路,他曾經帶領大軍經過,那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上空無一人,荒涼而肅殺。這時卻見炊煙處處、人聲鼎沸,大卡車呼嘯而過,滿載宰好的豬,顯然是去慰勞前線共軍的。他很震撼:

通過村莊看見共軍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樣親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說笑,有的圍著一個鍋台燒飯,有的同槽餵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軍服不同外,簡直分不出軍與民的界線。我們這些國民黨將領,只有當了俘虜,才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連長林精武在負傷逃亡的路上,看見幾百輛獨輪車,民工推著走,碰到河溝或結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話不說就把推車扛在肩膀上,繼續往前走,走到前線去給共軍補給。老老少少成群的婦女碾麵、紡紗、織布,蹲下來就為解放軍的傷兵上藥、包紮。窮人要翻身,解放軍勝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農民帶著對土地的渴望,加入戰爭。

被俘的軍長和逃亡的連長,一路上看在眼裡的是國軍弟兄無人慰藉、無人收拾的屍體。兩人心中有一樣的絞心的疑問: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線士兵再怎麼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那戰敗的一方,從此埋藏記憶,沉默不語;那戰勝的一方,在以後的歲月裡就建起很多紀念館和紀念碑來榮耀他的死者、彰顯自己的成就。紀念館的解說員對觀光客津津樂道這一類的數字:

郯城是魯南地區一個普通縣城,人口四十萬,縣府存糧只有一百萬斤,但上級下達的繳糧任務是四百萬斤,郯城最終繳糧五百萬斤。幾乎是勒緊了腰帶去支前——在為淮海前線籌糧碾米活動中,豫西地區有兩百多萬婦女參加了碾米、磨麵和做軍鞋等活動。

可是,怎麼這種敘述看起來如此熟悉?讓我想想——

我知道了。

你看看這個文件:

——理由:查西黑石關洛河橋被水沖毀,現架橋部隊已到,急於徵工修復。現本鄉每日徵用苦力木工三百餘名,一次派擔小麥五千公斤,維持費四萬元,木材兩萬公斤,麥草兩萬斤,大麥兩千公斤。孝義皇軍每日徵用木泥匠工苦力五百名。

這裡說的可不是解放軍。這是一個一九四四年的會議記錄,顯示日軍在戰爭中,對杜甫的故鄉,小小的河南鞏縣,如何要求農民傾巢而出,全力支援前線軍隊。

被國家或軍隊的大機器洗腦、利誘或裹脅,出錢、出力、出糧、出丁,全部餵給戰爭這個無底的怪獸,農民的處境和任務內容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對日軍的這種作為,中國人敘述的語言充滿激憤:

日軍徵用苦力及一切物資數量巨大,可見日軍對中國人的壓榨是多麼的殘酷和無情。更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在成立偽政府組織的「維持會」中,當地的漢奸為偽政府組織服務,幫助日軍對廣大老百姓進行欺壓,漢奸的奴才嘴臉在提案中看得清清楚楚。

報導的標題是,「洛陽發現大批日軍侵華罪證,記載了日軍罪行」。那麼你又用什麼語言來描述被解放軍徵用去攻打國軍的農民呢?

莒南縣擔架隊有兩千七百九十七名成員,一千兩百人沒有棉褲,一千三百九十人沒有鞋子,但是卻在寒冬臘月中奔走在前線。

其中,特等支前功臣朱正章腿生凍瘡,腫脹難忍,仍拄著拐杖堅持送傷員,連續八趟,往返三百餘公里,他甚至用自己吃飯喝水的碗給傷員接大小便。

「人民的母親」日照縣范大娘,將三個兒子送去參加解放軍,先後犧牲。她聽到噩耗後,仍一如既往地納底子趕製軍鞋。

我怎會不知道,歷史本來就要看是勝方還是敗方在寫,可是同樣一件事情兩個截然相反的解釋方法,你不得不去思索這其中的含義。

在國軍的歷史文獻裡,共軍把農民推上火線的「人海戰術」常常被提到,同一時間,解放區藉「土改」殺人的風氣也已經盛行了。一九四八年的調查顯示,單是山西興縣一個縣,被鬥死的就有兩千零二十四人,其中還有老人和二十五個小孩。康生親自指導的晉綏首府臨縣,從一九四七到四八年的春天,因鬥爭而死的將近八百人,多半被活埋或剖腹。後來成為共青團書記的馮文彬,四八年初時前往共產黨的根據地山西一帶,走在村落與村落之間,黃土地綿延不絕,沿路上都是吊在樹上的屍體,怵目驚心。

可是,對於「敵人」,國軍「仁慈」嗎?

一九四七年七月,國軍整編六十四師在山東沂蒙地區與陳毅的華東野戰軍激烈爭奪領土的時候,曾經接到「上峰」的電令:「以東里店為中心,將縱橫二十五公里內,造成『絕地』,限五日完成任務,飭將該地區內所有農作物與建築物,一律焚燬,所有居民,無論男女老幼,一律格殺。」

前線的軍官看到最高統帥的命令,「面面相覷不知所從」。即使是共產黨的根據地,要屠殺百姓還是下不了手。黃百韜以拖延了事。

激戰兩個月,徐蚌會戰結束。抗日名將黃百韜、邱清泉飲彈自盡,杜聿明、黃維被俘,胡璉、李彌僅以身免,三十二萬國軍被俘虜,六萬多人「投誠」。十七萬人在戰場上倒下。五十五萬國軍灰飛煙滅。

解放軍也死傷慘重。華東野戰軍的第四縱隊原來有一萬八千人,開戰四十天已經戰死了一半。

林精武腿部中了槍,在混亂中從路邊屍體上撕下一隻棉衣袖子,胡亂纏在腿上,開始一個人用單腳跳著走,從徐州的戰場輾轉跳到幾百公里外的南京,最後跳到了浦口長江畔的傷兵醫院。傷兵醫院其實就是泥地上一片破爛的帳蓬群,四邊全是雜草。醫官剪開他黏著血肉的棉衣袖,林精武低頭,這才看見,腳上的傷口已經腐爛,紅糊糊的肉上有蛆在蠕動。

黑煙還在雪地裡冒著,屍體在平原上壘壘疊疊、密密麻麻,看過去一望無際。地方政府開始徵集老百姓清理屍體,需要掙糧食嗎?埋一具人屍發五斤高粱,埋一具馬屍發二十四斤高粱。僅僅在張圍子一帶,就發了一萬多斤高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