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 三十三 賣給八路軍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解放軍的士兵踩著大步進入瀋陽。三年前蘇軍當眾姦殺婦人的瀋陽火車站前,幾乎是同一個地點,現在地上有一個草蓆蓋著的屍體,屍體旁地面上草草寫著一片白色粉筆字:

我是軍校十七期畢業生,祖籍湖南,姓王,這次戰役,我沒有看見一個高級將領殉職,我相信杜聿明一直在東北,局面不會搞得如此糟。陳誠在瀋陽,也不會棄城逃走。所以現在我要自殺,給瀋陽市民看,給共產黨看,國軍中仍有忠烈之士。

國軍中,當然有「忠烈之士」。譬如說,抗日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場重大戰役沒有打過的「王牌將軍」張靈甫,一九四七年被圍困在山東臨沂的孟良崮——是的,台北有臨沂街,它跟濟南路交叉。整編七十四師深陷於荒涼的石頭山洞中,糧食斷絕,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砲鋼管發燙,需水冷卻,才能發射,士兵試圖以自己的尿水來澆,但是嚴重脫水,人已經無尿。傷亡殆盡,在最後的時刻裡,張靈甫給妻子寫下訣別書,然後舉槍自盡。

十餘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況更趨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傑決戰至最後,以一彈飲訣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待之。幼子望養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訣矣!

三天三夜,國軍三萬兩千人被殲滅,勝利的解放軍也犧牲了一萬兩千人。炸爛的屍體殘塊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溝裡等候。山東臨沂孟良崮,

又是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滿谷的中國地名。

最高統帥蔣介石是從戰場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艱苦。一九四八年一月他在日記中寫著:

入冬以來,每思念窮民之凍餓與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鬥惡戰、耐凍忍痛、流血犧牲之慘狀,殊為之寢食不安。若不努力精進,為期雪恥圖強以報答受苦受難、為國為我之軍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天之靈而無忝此生耶。

然後他習慣性地對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將士被俘而使之決心戰死以為榮歸也;二,匪之攻略中小城市、圍困大都市,以達到其各個殲滅之要求的妄想,如何將之粉碎——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檔案室裡,看蔣介石日記。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嘆息:何其矛盾的邏輯啊。為了「慰烈士在天之靈」的實踐方式,竟然是要將士立志「戰死」,爭作「烈士」。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較之下,影響歐洲人的是羅馬傳下來的概念:戰爭,是為了制敵,當情勢懸殊、敵不可制時,保全性命和實力,不是羞恥的事。太平洋戰爭在一九四一年爆發時,有多少盟軍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個禮拜,英澳聯軍司令官就帶領著近十萬官兵向日軍繳械了。

在瀋陽火車站前自殺的軍官,如此悲憤,難道不是因為,他看見得愈多,對自己的處境愈覺得無望?戰場上的勝負,向來都僅只是戰爭勝敗的一小部分而已,戰場的背後,是整個國家和政府的結構: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法治的、教育的——這個絕望自殺的軍官,一定也見到一九四八年的國軍是卡在怎樣的一個動彈不了、無可奈何的大結構裡吧?

看見蘇聯紅軍暴行的台灣人許長卿,從瀋陽到天津去賣茶,有個姓孫的同學認為他有錢,就來跟他商量做一筆生意:許長卿出錢,孫同學靠關係去跟國防部申請成立一個三萬人的兵團。拿國防部三萬人的糧餉,事實上只要湊足一萬人就可以,其他兩萬人的空額,國防部來檢查時,到街上、火車站去招人頭充當臨時「兵」點點名就可以。這筆生意,可以淨賺兩萬人的糧餉和軍火。至於軍火,可以拿去賣。

「軍火賣給誰?」許長卿問。

孫同學想都不用想,就說,「賣給八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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