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 三十一 兵不血刃

我在想,瑪麗亞的丈夫——他的家書透露出他是那麼一個感情纖細的人,當他在包圍列寧格勒的時候,他知不知道被圍的城裡頭的人,發生什麼事?

我聯想到另一個小規模的圍城。河北有個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鄲上去一點點。這個小城,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軍足足圍困了兩年。

三萬個居民的小城,「解放」後剩下三千人。解放軍進城時,看見還活著的居民一個個顯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臉和腿,覺得特別驚奇:樹皮都被剝光了、能下嚥的草也拔光了,門板窗框都被拆下來當燃料燒光了,怎麼人還「胖乎乎的」?那個時候,距離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引起的大飢荒還有十年的光陰,圍城的共軍本身都還不清楚嚴重的「飢餓」長什麼樣子。

持久的營養不良症狀是這樣的:你會變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身浮腫。你的皮膚逐漸出現屍體般的蒼白色,感覺皮質變厚,膚面很乾燥,輕輕碰到什麼就會烏青一塊。浮腫了以後,皮膚像濕的麵團一樣,若是用一個指頭按下去,就出現一個凹洞,半天彈不回來,凹洞就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你的頭髮,變得很細,還稍微有點捲,輕輕一扯,頭髮就會整片地連根脫落。你的每個手腳關節都痛,不痛的時候,很痠。

你的牙齦,開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鏡子,對著鏡子伸出你的舌頭,你會看見自己的舌頭可能已經腫起來,或者,也可能收縮了,而且乾燥到裂開。你的嘴唇開始皸裂,像粉一樣地脫皮。

夜盲,開始了;黃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樣,摸著牆壁走路,什麼都看不見了;白天,對光異樣地敏感,一點點光都讓你的眼睛覺得刺痛,受不了。

你會貧血,站立著就頭暈,蹲下就站不起來。你會瀉肚子,瀉到虛脫暈眩。

你脖子上的甲狀腺開始腫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開始失去整合能力,無法平衡,你的意識開始混亂不清、目光混濁、渙散——

長春圍城,應該從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十月十九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五十萬,但是城裡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十七萬人。

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十萬到六十五萬,取其中,就是三十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親愛的,我百思不解的是,這麼大規模的戰爭暴力,為什麼長春圍城不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有無數發表的學術報告、廣為流傳的口述歷史、一年一度的媒體報導、大大小小紀念碑的豎立、龐大宏偉的紀念館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領袖的不斷獻花、小學生列隊的敬禮、鎂光燈下的市民默哀或紀念鐘聲的年年敲響?

為什麼長春這個城市不像列寧格勒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的歷史城市,不斷地被寫成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劇本、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被獨立導演拍成紀錄片,在各國的公共頻道上播映,以至於紐約、莫斯科、墨爾本的小學生都知道長春的地名和歷史?三十萬人以戰爭之名被活活餓死,為什麼長春在外,不像列寧格勒那麼有名,在內,不像南京一樣受到重視?

於是我開始做身邊的「民意調查」,發現,這個活活餓死了三十萬到六十萬人的長春圍城史,我的台灣朋友們多半沒聽說過,我的大陸朋友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然後,我以為,外人不知道,長春人總知道吧;或者,在長春,不管多麼不顯眼,總有個紀念碑吧?

可是到了長春,只看到「解放」的紀念碑,只看到蘇聯紅軍的飛機、坦克車紀念碑。

我這才知道,喔,長春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幫我開車的司機小王,一個三十多歲的長春人,像聽天方夜譚似地鼓起眼睛聽我說起圍城,禮貌而謹慎地問:「真有這回事嗎?」然後掩不住地驚訝,「我在這兒生、這兒長,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但是他突然想起來,「我有個大伯,以前是解放軍,好像聽他說過當年在東北打國民黨。不過他談往事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馬上跑開了,沒人要聽。說不定他知道一點?」

「那你馬上跟大伯通電話吧,」我說,「當年包圍長春的東北解放軍,很多人其實就是東北的子弟,問問你大伯他有沒有參與包圍長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撥了電話,而且一撥就通了。

電話筒裡大伯聲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聽得清楚。他果真是東北聯軍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參與了圍城。

「你問他守在哪個卡子上?」

小王問,「大伯你守在哪個卡子上?」

「洪熙街,」大伯用東北口音說,「就是現在的紅旗街,那兒人死得最多。」

大伯顯然沒想到突然有人對他的過去有了興趣,興奮起來,在電話裡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四十分鐘,司機小王一手挾菜,一手把聽筒貼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啊,卡在國軍守城線和解放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裡,一望過去好幾千具。

骨瘦如柴、氣若游絲的難民,有的抱著嬰兒,爬到衛士面前跪下,哀求放行。「看那樣子我也哭了,」電話裡頭的大伯說,「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們走。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個空房子,從窗子往裡頭探探,一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個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牆跟的,軟綿綿撲在門檻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餓死在那裡。看得我眼淚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圍城指揮所,五月三十日,決定了封鎖長春的部署:

(一)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陣地上構築工事,主力部隊切實控制城外機場。

(二)以遠射程火力,控制城內自由馬路及新皇宮機場。

(三)嚴禁糧食、燃料進敵區。

(四)嚴禁城內百姓出城。

(五)控制適當預備隊,溝通各站聯絡網,以便及時擊退和消滅出擊我分散圍困部隊之敵。

(七)要使長春成為死城。

解放軍激勵士氣的口號是:「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根草,把長春蔣匪軍困死在城裡。」十萬個解放軍圍於城外,十萬個國軍守於城內,近百萬的長春市民困在家中。不願意坐以待斃的人,就往外走,可是外面的封鎖線上,除了砲火器械和密集的兵力之外,是深挖的壕溝、綿密的鐵絲網、危險的高壓電網。

伊通河貫穿長春市區,草木蔥蘢,游魚如梭,是一代又一代長春人心目中最溫柔的母親河,現在每座橋上守著國民黨的兵,可出不可入。下了橋,在兩軍對峙的中間,形成一條三、四公里寬的中空地帶,中空地帶上屍體一望無際。

到了炎熱的七月,城內街上已經有棄屍。眼睛發出血紅的凶光、瘦骨嶙峋的成群野狗圍過來撕爛了屍體,然後這些野狗再被飢餓的人吃掉。

於祺元是《長春地方志》的編撰委員,圍城的時候只有十六歲,每天走路穿過地質宮的一片野地到學校去。野地上長了很高的雜草。夏天了,他開始聞到氣味。忍不住跟著氣味走進草堆裡,撥開一看,很多屍體,正在腐爛中。有一天,也是在這片市中心的野地裡,遠遠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地上動。走近了,他所看見的,令他此生難忘。

那是被丟棄的赤裸裸的嬰兒,因為飢餓,嬰兒的直腸從肛門拖拉在體外,一大塊;還沒死,嬰兒像蟲一樣在地上微弱地蠕動,已經不會哭了。

「什麼母愛呀,」他說,「人到了極限的時候,是沒這種東西的。眼淚都沒有了。」

國軍先是空運糧食,共軍打下了機場之後,飛機不能降落,於是開始空投,用降落傘綁著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傘給風一吹,就吹到共軍那邊去了。

「後來,國軍就開始不用傘了,因為解放軍用高射砲射他們,飛機就從很高的地方,直接把東西丟下來,還丟過一整條殺好的豬!可是丟下來的東西,砸爛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撿過東西嗎?」我問他。

「有啊,撿過一大袋豆子。趕快拖回家,」他說,「那時,守長春的國軍部隊與部隊之間,都會為了搶空投下來的糧食真槍真火對拚起來呢。後來規定說,空投物資要先上繳,然後分配,於是就有部隊,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燒好了、大鍋水都煮開了,空投一下來,立即下鍋煮飯。等到人家來檢查了,他兩手一攤,說,看吧,米都成飯了,要怎樣啊?」

於祺元出生那年,滿州國建國,父親做了溥儀的大臣,少年時期過著不知愁苦的生活,圍城的悲慘,在他記憶中因而特別難以磨滅。

「圍城開始時,大家都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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