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一張地圖上,和你一起長大 二十八 只是一個兵

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事情的全貌,飛力普,沒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麼大的國土、那麼複雜的歷史、那麼分化的詮釋、那麼撲朔迷離的真相和快速流失無法復原的記憶,我很懷疑什麼叫「全貌」。何況,即使知道「全貌」,語言和文字又怎麼可能表達呢?譬如說,請問,你如何準確地敘述一把刀把頭顱劈成兩半的「痛」,又如何把這種「痛」,和親人撲在屍體上的「慟」來做比較?勝方的孫立人看著被殲滅的敵軍屍體而流下眼淚,你說那也叫「痛」,還是別的什麼呢?

所以我只能給你一個「以偏蓋全」的歷史印象。我所知道的、記得的、發現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個人的承受,也是絕對個人的傳輸。

有時候,感覺整個荒原,只需要一株山頂上的小樹,看它孤獨的影子映在黃昏蕭瑟的天空裡。

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國共內戰大爆發之前,中國已經打了八年的仗。

你說,對啊,你對德國的歷史老師曾經提出一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西方的歷史課本裡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這一天,德國入侵波蘭。你說,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入侵中國東北,看做世界大戰的起始呢?即使退一步,又為什麼不把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看做開始呢?為什麼德國入侵波蘭就比日本入侵中國,要來得重要呢?難道說,亞洲的戰事,就是不如歐洲白人的戰事?

你這個學生,夠麻煩。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認識到,中國進入戰爭的漩渦,比歐洲要早很多,那麼跟你解釋後面的一九四九,也就比較容易了。我們要記住的是,歐洲打了六年仗之後開始休息,當美國大兵坐下來喝可口可樂,德國的戰俘一火車一火車回鄉,蘇聯人終於開始埋葬他們的親人的時候,中國人又爆發了一場更劇烈的戰爭。他們已經對入侵的日本人打了慘烈的八年,現在繼續打,只不過,現在,槍口對內。他們的武器,來自美國、蘇聯、日本。他們的兵,來自哪裡?

你還是得從八年的抗日戰爭看起,好些鏡頭,像電影一樣流過我眼前。

譬如山東,被日軍佔領之後,成千上萬的孩子就跟著學校流亡,往中國內陸走。十五歲的楊正民——後來成為生物電子工程專家,跟五千個同學一同出發,爬山走路,走到兩腳磨破流血,最後適應了變成像牛馬一樣粗厚的「蹄子」;到了陝西,一路上病的病,死的死,丟的丟,只剩下八百個學生。少年們沿著漢江攀山越嶺,在絕望的曠野裡,突然迎面看見國軍的隊伍,學生們心頭一振。

走得近一點了,小小的正民才看清楚這國軍的隊伍,是這樣的:十五、六個人一組,用鐵鍊和粗繩綁在一起,形成一個人串,無法自由跨步走路,所以推推擠擠、跌跌撞撞的,每個人都面有菜色,神情悽惶。誰說「要大便」了,就解開他的鎖鍊,看守的兵,一旁持槍伺候。

這是一九四三年。

抗戰已經第六年,戰爭報廢了太多年輕的生命,國民政府的徵兵已經到了買兵抓兵的地步。部隊需要員額,有員額才有補給,軍官就四處抓兵,抓得人數多,自己就可以升班長排長。

抓兵,其實就是綁架,只不過,綁架你的是國家。

那麼,八路軍那邊呢?

跟你說瞿文清的例子。這個解放軍的副軍長,當初是怎麼變成「兵」的呢?山東有個地方叫博山,如果你沒聽過博山,那我跟你說,它在臨淄旁邊,離濟南也不遠。臨淄,是的,就是那個「春秋五霸之首、戰國七雄之冠」的齊國繁華首都。春秋戰國是公元什麼時候?我想想,應該是公元前七七○年到前二二一年,與古希臘同時。

日軍佔領了山東以後,父親是煤礦工人的瞿文清一家人就開始逃難,逃難的路上,父親病死了,妹妹餓死了,母親在混亂的人群中不知去向了。十五歲的文清在荒路上放聲大哭找媽媽的時候,碰上一群扛著槍的人走過來,他就跟著這群人開步走,幫他們撿柴燒水打雜,休息時就可以換得一碗粥。

過了一會兒,這群人被另一群扛槍的人不知怎麼打垮了,於是他就跟著這另一群人開步走,撿柴燒水打雜,在路旁喝粥。這群人叫做「八路」。文清不知道「八路」是什麼意思,反正有粥可吃,就跟著走。「班長給件衣服,副班長給條褲子,戰鬥小組長給雙鞋,別人再湊些毛巾、綁腿、襪子什麼的。兩天後發支老套筒。別人子彈一百發,他個小,背不動,給五十發,手榴彈也減半背兩顆。」

礦工的兒子瞿文清,就這樣成了「八路軍」。

日本投降後,中共的部隊以急行軍的風火速度趕赴東北,搶在國軍之前。

「闖關東」的部隊,一半以上是瞿文清這樣的山東少年。這些少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日本戰敗,哪裡願意再離鄉背井,尤其是到比山東更北、更冷的關外。

士兵們紛紛逃走;相對之下,十五歲就背起槍打仗的文清,已經是「老兵」,他必須防止士兵「開小差」。

日本人從前抓了很多中國人,關在集中營裡頭當開礦的苦力。為了防止逃亡,監視員除了層層上鎖之外,勞工們在就寢前會像毛豬一樣被剝個精光,連內褲都收走。現在,為了有足夠的兵員到東北打國軍,自己人也不得不使出日本人對付中國人的辦法來,睡前集體沒收內褲,你若是半夜逃亡,那就一絲不掛地逃吧!行軍時,每個負責任的都有個「鞏固對象」,被「鞏固」的對象到石頭後面大解時,也得有人盯著。

即便如此,少年們拚命逃走。一九四五年九月七日,「東北挺進縱隊」司令員萬毅給上級發電報,說,「部隊採取逐次動員,但逃亡仍嚴重,僅昨夜即逃副排長以下八十餘。」由蘇北出發的三萬二千五百人,一路上少了四千五百人。

這,是一九四五年。那些沒逃走、到了東北的年輕人,就是和國軍打仗的人,他們打,在德惠,在錦州,在四平,在長春,在瀋陽,後來在華北、在山東——

山東,是的,台北也有條濟南路,就在青島路、齊東街、臨沂街那附近,徐州路的北面。

一九四八年東北的遼瀋戰役在九月十二日爆發,濟南之役也箭在弦上。守濟南的國軍有十一萬人,攻城的華東野戰軍用十八萬人在濟南外圍阻擋國軍的外援,用十四萬人進攻孤城,血戰六天之後濟南城破。九萬國民黨官兵「全殲」。

城破之後,解放軍士兵滿街走,二十三歲的盧雪芳小心地走在街上;聽說,對於國軍的眷屬,共軍放行,她去跟他們要路條。

迎面走來一個國民黨的傷兵。傷兵的樣子,讓盧雪芳吃一驚:這年輕人的右眼和鼻子,連上嘴唇,都被削掉了,一整張臉孔,只剩下一隻左眼和右下邊的一點臉肉,中間是紅紅的、敞開的、模糊的肉。沒有人給他上藥,身上一套骯髒破爛的軍服,肩上披著一個破口的麻布袋,走在路上,冷得直發抖。

盧雪芳一下子眼淚湧了上來,卻聽見後面兩個八路兵說,「這就是當國民黨的下場。」

這個年輕的女子不知哪來的青春膽子,竟然轉身就對這兩個兵大聲說: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講他?他算什麼國民黨?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只是一個兵而已。國民黨打敗了,你們勝了,就該趕快把這些傷兵不分彼此送去就醫才對呀,怎麼還說這種話。對自己同胞還這樣,不是比日本人還不如嗎!」

盧雪芳振振有詞說這話的時候,根本還不知道一件事:共軍攻打濟南的策略是「邊打邊俘邊補」,就是說,一打下一個據點,在陣地上當場就清點俘虜,把俘虜頭上國民黨的帽子摘下來,換上共軍的帽子,有時候,甚至直接把帽徽拔下來,然後馬上把俘虜補進戰鬥序列,送到第一線回頭去打國軍。所以共軍說,濟南六天犧牲了兩千七百人,事實上,這數字還不包括那成千上萬的俘虜,一抓過來就被推轉身去抵擋砲火的俘虜。

如果你還願意聽,我就告訴你我的好朋友桑品載的故事。桑品載曾經是《中國時報》的副刊主編,出生在浙江舟山。舟山是一長條的群島,貼著浙江沿海。

啊,我已經先跳到台北南端的大安區去了。那兒有條舟山路,緊貼著台灣大學的校園,看這裡,街道圖上寫著「台灣大學路」,括弧「舟山路」。

國軍從舟山的撤退,當然是個與時間賽跑的祕密行動。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午夜,解放軍在一千公里的長江戰線上兵分三路大舉渡江,摧毀了國軍費盡苦心經營的防線。

四月二十三日,第三野戰軍進入南京,第二天清早,紅旗就插上了南京總統府的大門。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易手,舟山群島的首府定海,成為國軍的反攻跳板了。從台灣起飛的飛機,在定海加個油,就可以飛到華東和武漢去轟炸。

可是中共在蘇聯的協助下,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軍和海軍,準備對舟山群島登陸作戰。孤懸海天之外的舟山,距離台灣太遠了,為了保存十五萬國軍的實力,蔣介石準備舟山的祕密大撤退。

一九五○年五月十二日開始,三十六艘運輸艦、五艘登陸艦,三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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