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一張地圖上,和你一起長大 二十七 小城故事

瑪麗亞的丈夫,埃德沃.柏世這個德國軍官在莫斯科郊外的荒路上被草草掩埋的時候,一九四六年十月,中國北方扼守長城的軍事重地張家口,經過激烈的戰鬥,被國軍佔領了。不遠處的小縣城,叫崇禮,共軍接管控制了十五個月以後,如今又被國軍攻下。

在塞外「水寒風似刀」的平野上跋涉的孤獨旅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抬頭就會吃一驚——單調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座城池,屋宇櫛次鱗比,綽約有緻,更訝異的是,一彎清水河,河畔矗立著一座莊嚴而美麗的教堂,緊鄰著一座歐洲中古式的修道院。

崇禮和一般北方的農村很不一樣。原來叫西灣子,十八世紀就已經是天主教向蒙古傳教的基地。十九世紀,比利時的南懷仁來到這裡,精心經營,建起廣達二十四公頃的教堂建築。兩百多年下來,全鎮三千居民基本上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共產黨從日本人手裡搶先接管了這個小鎮,但是共產主義無神論的意識型態與崇禮的文化傳統格格不入,民怨很深。十五個月後,國軍進攻,崇禮人組團相助,但是當國軍退出時,崇禮人就被屠殺。

國軍在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收復了崇禮之後,特別邀請了南京的記者團飛來塞外報導最新狀況。

軍方把記者團帶進一所官衙的大廳裡吃午飯,午飯後一行人走到大廳旁一個廣場,記者們看見廣場上密密麻麻什麼東西,而同時在廣場側一扇門前,站著兩、三百個面容悲戚的村民,一片死寂。

記者團被帶到一個好的位置,終於看清了廣場上的東西。那密密麻麻的,竟是七、八百個殘破的屍首。記者還沒回過神來,本來被攔在廊下、鴉雀無聲的民眾,突然像大河潰堤一般,呼天搶地地奔向廣場。屍首被認出的,馬上有全家人跪撲在地上抱屍慟哭;還沒找到親人的,就在屍體與屍體之間惶然尋覓,找了很久仍找不到的,一面流淚一面尋找。每認出一具屍體,就是一陣哭聲的爆發。

中央日報記者龔選舞仔細地看冰地上的屍體:有的殘手缺腳,有的腸開腹破,有的腦袋被活生生切掉一半,七、八百具屍體,顯然經過殘酷的極刑,竟然沒有一個是四肢完整的。破爛撕裂的屍體,經過冬雪的冷凍,僵直之外還呈現一種猙獰的青紫色,看起來極其恐怖。

這是一場屠殺,其後中央日報也做了現場報導,但是中央日報不敢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讓這些被戕害的人曝屍那麼久?

殘破的屍體被集中丟在雪地裡長達四十天,等到記者團從南京各地都到齊、吃飽穿暖閒聊之後,再開放現場參觀。也就是說,共軍蹂躪了村民之後,國軍把屍體扣留下來,讓悲慟欲絕、苦苦等候的家屬在記者面前以高度「現場感」演出,戲碼叫做「共軍的殘暴」。

在崇禮廣場上的殘屍堆裡,記者注意到,死者中顯然有不少軍人。怎麼看出是軍人?他們戴軍帽戴久了,頭的部位會有個黑白分線,就好像,用一個輕佻的比喻來說,穿比基尼曬太陽曬久了皮膚顏色就有分界線。日軍在南京屠殺時,也用這個方法從群眾裡獵尋中國的軍人。崇禮被屠殺的人群裡,平民之外顯然也有不少是國軍的士兵。

那些殺人的士兵,那些被殺的士兵,閉起眼睛想一想——都是些什麼人呢?

我不是說,他們個別是什麼番號的部隊,子弟又來自哪個省分。我問的是,在那樣的時代裡,什麼樣的人,會變成「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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