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二十一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有時候,在最悲壯的事情發生時,你六十年後最記得的,反而是——聽起來如芝麻蒜皮的小事。

退休以前在榮民工程處負責資料的陳麾東,跟著部隊進入越南時,才十一歲。這十一歲的小男孩,注意到,法國人沿著中越邊境滿插法國國旗來標示國界。三萬國軍過關卡時,法國軍官指揮著國軍,身上的武器全部卸下,步槍一堆,輕機關槍一堆,手榴彈另外一堆。

在這個時候,突然輪到一整個軍樂隊要過卡了;他們身上背的、抱的、拿的,是大鼓小鼓、大小喇叭、大號小號——這軍樂隊也在戰場上跑了一千公里,翻過十萬大山。

一個樂手正要卸下他巨大的法國號,只是不知他的法國號應該屬於步槍、機關槍,還是手榴彈的那一堆,正在猶豫,那個一直在旁監督繳械的法國軍官一步踏上前來,指著樂器,說,「這不是武器,可以帶走。」

一個完整的軍樂隊,帶著他們所有的鼓、號、喇叭,就穿過了關卡,進了越南。此後的三年半裡,集中營內國歌照唱、進行曲照奏、激勵士氣的歌聲不斷,這個軍樂隊在亂世中維持禮樂。

小小的陳麾東後來雖然受苦受難,但是他不怨恨法國人。禮讓軍樂隊進入越南的那個片刻的決定和動作,在他心中留下了無法忘懷的一種價值意識:那是文明,那是教養。從戰爭的地獄中走出來,一個法國號,像是天使手中最溫柔的武器。

以後在鐵絲網圈裡生活的三年半,國軍胼手胝足建起了房舍,技術一成熟,就用木頭和茅草在金蘭灣營區建築了一個「宏偉」的「中山堂」,各種戲曲的表演,在裡頭「盛大公演」。

你絕對不會想到,在每天靠配糧、四面站衛兵的收容營裡,還有人會認認真真地成立劇團。河南出來的豫劇演員跟著國軍流離到越南,在富國島暫時安頓下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創設「中洲豫劇團」,用最克難的方法,表演給患難同胞看。一九五三年三萬國軍被送回台灣,中洲豫劇團繼續發展,培養了王海玲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藝人,就是今天台灣豫劇團的薪火傳遞者。

還記得那本《古文觀止》嗎?十七歲的馬淑玲在湖南津市留給趙連發同學的書,被趙連發一路帶到永州柳子廟,一路帶進十萬大山,一路帶進越南集中營。三百個師生和從前五千個師生一樣,坐下來就讀書。在沒水沒電的越南煤礦區空地上開學,這本從河南南陽帶出來的《古文觀止》,成為唯一的教材。

校長張子靜要全校學生分頁相互抄寫,人手一份,然後嚴格要求:每個人背下三十篇。

有一次,夜裡營房失火,一團驚慌中,學生們看見校長從草屋裡急急奔出來,懷裡只抱著一個東西,就是那個海外孤本《古文觀止》——他還穿著睡衣,赤著腳。

這些河南的孩子們,在永州柳子廟時,讀的是書裡柳宗元文章,現在在異國異鄉的寂寞蠻荒裡,雖然晚上睡覺的稻草墊一翻開就有潮濕的蛆在蠕動,白天,他們卻坐在地上跟著老師朗誦: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從烏坵採訪反共救國軍飛回台北的航程上,和陸軍司令楊天嘯比鄰而坐。我已經習慣要問人祖宗三代的出處了,於是探詢他的出生地,他謙抑微笑答道:「越南,富國島。」

我吃了一驚:這位上將,是富國島鐵絲網裡頭出生的小孩?

我很快找到楊上將的父親,追問細節。

楊景龍,是當年九十七軍的一位營長;九十七軍的二四六團,就是在金城江車站慨然允諾帶著豫衡聯中的孩子們繼續南逃的部隊。從長沙出發時,九十七軍有完整的六萬人,邊戰邊走到了中越邊境時,楊營長身邊只剩下一百多人。妻子懷著身孕,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失散。一家人的偶然團聚,是在越南的集中營裡。

鐵絲網裡頭的孤軍,三年半的屈辱和艱苦,在這樣風雨動盪中出生的一個嬰兒,六十年後,變成中華民國國軍的陸軍最高統帥——這個民族和個人的劇本,究竟怎麼寫的啊?

一九五三年六月十日,中、法、美的國際交涉終於有了結果,因內戰而孤懸海外三年半的國軍、難民、學生,在海防港搭上了軍艦,八天以後,在高雄港上了岸。

兩百零八個豫衡聯中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後來寫了《野鴿子的黃昏》的王尚義,在高雄港落地,然後被送到員林實驗中學入學。

在台灣員林,河南南陽的孩子們,和山東各地的孩子們,跨過大江大海驚濤駭浪,終於走到一起來了。陸陸續續地,更多的少年們來到這裡:香港的、澳門的、緬甸的、舟山群島的、大陳島的——內戰中被機器「絞」出來的多股殘軍、孤軍和整批撤出或零散逃出的難民,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如涓涓細流,慢慢都匯入了員林實驗中學。

我偶然看見新聞,國防部長陳肇敏去了豫衡中學六十週年的同學會,心想,慢點,陳肇敏不是個道地的南台灣孩子嗎?怎麼會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從香港打電話問他,他笑說,是的,因為家住得近,他就去上了那個學校,所以是在那樣一個多難興邦、帶點「孤臣孽子」的濃厚歷史情感中長大的沒錯。

「否則,」他說,「我一個草地小孩怎會去投考空軍官校呢?」

有些軌跡,不知怎麼最後會自己「圓」起來。三十年後,從火災中抱著《古文觀止》赤腳往外跑的張子靜校長,在台灣將書親手奉還當年的少年學生趙連發,說,「將來兩岸開放後,你回老家時,把書帶回去給馬淑玲,告訴她,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她表示謝意。」校長流下了眼淚。

六十年後,趙連發真的回到了河南,找到了馬淑玲,一本《古文觀止》,雙手奉還。

完整的一本書,沒少一頁,只是那書紙,都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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