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二十 十萬大山

長沙的國軍將領程潛和陳明仁決定不再和解放軍繼續戰鬥的時候,黃傑接下第一兵團的指揮權,是臨危授命。接到命令時,湧上心頭的是少年時讀諸葛亮「出師表」的兩句話:「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初,林彪所轄的兩個軍,已經打到衡陽附近,到八月下旬,整個華中戰場,解放軍集結了十九個軍,五十五萬人,分三路向西南進攻。

西南,就是永州所在。在那裡,風簷下讀書的孩子們也愈來愈不安。

黃傑的國軍以寡敵眾,一路慘烈應戰,一路潰敗後撤,犧牲慘重;十月十一日,黃傑得到白崇禧的電令,多個據點被解放軍佔領,國軍兵力需重新部署,同一天,豫衡中學則接到教育部的急電,立即遷校。

永州滂沱大雨,滿地泥濘,又是寒冬,孩子們拎起了背包,和去年離開南陽城的情景一樣,只是這回,既沒有哽咽不捨的父母,也不再有遠足的天真。

學生分兩批,冒著風雨步行到湖南和廣西的交界,第一批通過了黃沙河,第二批要通過時,黃沙河已經被解放軍佔領。

五千多個孩子,到達廣西的,剩下一半。這一半,坐火車、爬車頂、過山洞,又失去一些人;到一個城鎮,碰到土共燒殺,四處奔逃,再少掉幾百;重新整隊出發時,又失散幾個學校;驚恐不已到達一個叫金城江的小車站,五千多人的聯中已經像一串摔斷在地上的珠鍊,珠子滾落不見。槍聲中還手牽手在一起的孩子與老師,夾雜在逃難的人潮、無人照顧的傷兵群、拋錨的卡車戰車、沿路丟棄的軍用物資行列中,不知道何去何從。

這時,在金城江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車站,學生的命運就和國軍士兵的命運匯合成一股了。九十七軍二四六團剛好路過,願意護著學生往前走。

士兵和學生,還有成千上萬的難民,到了遷江,後面追兵砲聲隆隆,前面急湍江水滾滾。工兵搶建浮橋——用空的汽油桶綁在一起,上面放木板。先讓軍隊的騾馬輜重過河,再讓軍隊和學生過橋。橋的兩端,滿坑滿谷的人。

等候過江的軍用汽車,排起來十公里長,分批渡河,一小時只能通過四輛,而追兵已至。於是黃傑下令,除了器械及醫療藥品的車過江,所有軍用物資一律放火燒毀,避免為敵所用。

豫衡中學的孩子們在遷江岸上看見的,是烈火灼日、惡煙滾滾,爆炸聲驚天動地。這種鏡頭,在逃難中,不斷發生。雲南的二十六軍殘部撤到紅河岸要過河時,浮橋被槍砲擊斷,幾萬個士兵,身上還背著器械,淹死在怒濤洶湧的紅河水裡。

在潰退中,學生跟著黃傑的部隊被砲火逼進了中越邊境的「十萬大山」。

「十萬大山」有數十萬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獅擋關,一字排開,形成難以跨越的天然國界。原始叢林,瘴癘蔓延,濃密處,陽光射不進來。混亂中大家開始攀爬主峰姑姆山,翻過山嶺,就是越南。黃傑的兵團在前面砍荊棘開路,二四六團的士兵在後面掩護,中間夾著孩子們,疾疾行走。槍聲突然大作,追兵的砲火射來,天崩地裂,戰馬驚起,衝入山谷,被火炸裂的斷腳斷手像曬衣服一樣掛在雜亂的樹枝上。砲火交織、血噴得滿面,孩子在破碎的屍體中亂竄,這是十萬大山藏著毒蛇猛獸的原始叢林。追兵逼近來滿山搜索時,難民躲在山凹中,學生看見,有母親摀住幼兒的嘴,怕他出聲。再站起來的時候,孩子已窒息而死。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三日,黃傑帶領著三萬多國軍士兵,從叢林中走到了中越邊境的隘店關卡,跟越南的法國將領取得「假道入越,轉回台灣」的協議:

同意分為五百人一組,在指定地點將武器交付封存,由法方護送至碼頭。關於所經路線,由法軍負責一切安全,我方保證軍紀嚴明,並由我方軍官帶隊。

協議達成以後,黃傑率著國軍官兵走在隘店的街上,一步步往國境關卡走去,他一再地回頭遠望隘店這邊的山——十萬大山,多少官兵死在山溝裡,殘破的屍體還掛在猙獰的樹杈上,指揮官的心情,揉雜著慚愧、不捨,更有孤軍深不見底的悲憤。

出了關卡,部隊五百人一組,進入越南國境。這些士兵已經經歷過的,很難跟別人說明白。連續五個月的肉搏前線,一路上的生死交關,搶灘過江、越嶺翻山,在身邊犧牲的弟兄沒法埋葬,在遠方思念的家人無能慰藉。斷了補給,他們滿面風霜、一身煙塵。他們已經極度疲憊,但是為了國家體面,還是努力挺胸,維持行列的整齊。

三萬個部隊後頭,還有很長一列斷了手、截了腿、削了臉、滿頭包著白紗布的傷兵、抱著嬰兒無奶可餵的年輕眷屬、步履不穩的難民。當然,還有驚嚇不已的中學孩子們。

從南陽出發的五千個孩子,一年後抵達越南邊境的,剩下不到三百人。

沒有想到的是,交出武器之後,這三萬多人被法國人直接送進了鐵絲網圍著的集中營,一關,就是三年半。

集中營在越北蒙陽一個大煤礦區的空地上,沒有一個遮雨的草棚。三、四萬人,包括老人和小孩,被丟棄在那裡,從盤古開天開始,上山砍柴、鑽木取火。蒙陽對面的山坡,不到半年時間,已經出現大片亂葬崗,營養不良、疾病流傳,一病就死,每天抬出去十幾個屍體,天氣很快就開始熱起來,屍體的臭味一陣一陣傳來,令人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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