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十九 向前三步走

龍:流亡學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弦:其實流亡學生的設計遠在抗戰的時候就有了,當時教育部有一個計畫,幾個中學編在一起就叫聯中,大學就叫聯大,所以聯大不只一個西南聯大,只是西南聯大最有名。在抗戰的時候,聯大、聯中是很成功的,很有韌性的,它讓自己的民族在戰爭中教育不終止照常運作,相當成功。很多聯合高中非常優秀,孩子們一邊流亡一邊念書,培養了很多人。

龍:內戰就不同了吧?誰願意自己的孩子離鄉背井啊?

弦:對,內戰以後,政府還想用抗戰這個辦法讓學生離開,但響應的就不多,因為那時候大家認為貪污腐敗的中央政府快完了,新興的政治勢力開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們跑到南方去幹什麼,太可笑了。所以只有河南豫衡聯中跟山東的一個聯中出來;我們到湖南的時候,湖南人也說,你們瞎跑什麼,往哪裡跑?

龍:河南人願意離開,是因為那時已經知道共產黨的土改厲害?

弦:我們河南人,特別是豫西這一帶的人對共產黨沒什麼好印象。那時候已經開始清算鬥爭,把富人抓了以後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時候放在池塘裡冰。

龍:那時大部分的知識分子是左傾的,因為國民黨腐敗,為什麼南陽中學的老師們不呢?

弦:豫衡中學很多老師比較老派,北大清華出身的,思想比較成熟,不跟新潮流起舞的那種。共產黨在那時代是很時髦的、很新穎的、很有魅力的,但是在南陽教育界有些老先生不相信這個事情。

龍:五千個學生跟著校長老師亡命千里。現在說起來不可思議。到陽明山遠足都得要家長簽書面同意呢,還要做意外保險。學生跟老師關係特別緊密是嗎?

弦:對。老師帶著學生母雞帶小雞一路跑,都沒有跑散,因為師生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跟著老師走,家長很放心。孩子很多本來就是住校,老師晚上拿著燈籠去查舖,一個一個小娃都睡在那裡,老師才去睡覺,那真的是像父兄一樣。

龍:說說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那一天。我猜,你沒有悲傷,覺得要去遠足了還挺高興的,對嗎?

弦:那一天,我永遠不會忘記。孩子什麼都不懂,就覺得好玩、高興,覺得不用做功課了。出南陽城時,我媽媽烙了一些油餅,跟著我們到城牆邊上,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嘛,鄉下的孩子最不好意思的就是爸爸媽媽讓同學看到。覺得爸爸媽媽好土,同學看到不好意思。

龍:現在也一樣啊,我兒子都不願意我被看到,他覺得丟臉。

弦:我母親拿個油餅塞我背包上,背包裡主要是個棉被,棉被捲啊捲,然後背包的下面放一雙鞋子,鞋子挨底,背包也不會太濕掉或是太髒。我媽媽就把油餅放在我的背包上面,然後我們就開拔了。

龍:沒有回頭看她?

弦:——就走了,沒有回頭。

龍:你媽到街頭找你,街上五千個孩子,還有撤退的部隊、傷兵,一團亂,你媽竟然找到你——

弦:對啊,找到了,還拿著油餅。

龍:那時還沒學「訣別」二字吧?

弦:我不知道離別的意義是什麼,不知道訣別的意義是什麼,不回頭、搖搖晃晃一個小蹦豆就跟學校的隊伍出城走了,我爹也在,我也沒跟他打招呼。

龍:你是獨生子?

弦:對。後來走到了襄樊,爸爸還託人來送了一雙襪子給我。你知道那時候北方鄉下都不穿線襪的,線襪我們叫洋襪子,都是布縫的襪子。以後我沒有再接到他們任何消息,我再回去已經是四十二年以後了。

龍:爸媽什麼時候過世?

弦:音訊全無啊。我上月就是到青海去找我父親的墓,沒有找到,他死在青海勞改營。我媽媽是死在家鄉,我媽媽在兒子生死不明、丈夫生死不明的情況下熬了好幾年,連病帶餓死在我家鄉。

龍:一直都沒通過信?

弦:沒有通過信,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說,如果你寫一封信會為家人帶來大禍害。當時我也沒有香港關係,就是小兵嘛,軍中也不希望你通信,保防人員會以為你是匪諜。

龍:父親為什麼去了青海?你什麼時候知道他的下落?

弦:我是前兩個月才知道真相的。父親做過副鄉長,所以就被弄到青海勞改營,算反革命,他們告訴我,當時有三十萬人被運去青海。沒有食物、沒有衣服和醫藥,很慘。

龍:那媽媽的處境呢?

弦:我媽媽就在村子裡,好像也有個臂章,就是有罪的那種。我媽媽死前告訴她一起做針線活的四娘說,「我是想我兒子想死的,我兒子回來你告訴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龍:——別難過,弦,我們回到逃難圖吧。你們從河南走到了湖南,冬天,起碼一千公里。

弦:你看過電影「齊瓦哥醫生」沒有?大雪原上人群一直走到天邊就是那種感覺。

龍:有沒有孩子在半途受不了死掉的?

弦:有,有死在路上的,有的是走失了沒有跟上大隊就沒再看到他了。有人也許是老師把他帶回去了,不知道。但是到了零陵的時候,我們還有好幾千人。然後老師就開始上課了,門廊下風很大,真的是「風簷展書讀」。

龍:你怎麼會離開呢?

弦:我們一起玩的這群同學中,有一個人說他看過一篇文章講台灣的,說台灣是東方瑞士,說那邊的甘蔗就像碗口那麼粗,他說台灣的漁民不用結網,也不需釣具,只要把船開到海上去,在船上放盞燈,魚就自己蹦到船上,漁民就在旁邊喝酒拉胡琴,等到船上蹦得差不多了,載滿船魚回去。有一次我們已經半飢餓狀態很久了,根本沒有吃飽過,然後學校風雨飄搖還說要到廣西去。還沒有開拔之前,我們就在城裡面像喪家之犬在城邊上逛,忽然看到城牆上貼了一個招帖上寫「有志氣、有血性的青年到台灣去」,孫立人搞的,下面還接三個驚嘆號。說是什麼軍官班要招生,訓練三個月少尉任用,其實我們也走投無路了,我們就去了。報名的時候出來一個說河南話的老鄉,我們鄉下孩子聽到他說河南話,心想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那個人說,「吃飯了吃飯了」,煮了一大鍋豬肉給我們吃。我們總有大半年沒有吃過肉了。吃完肉後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就說那就報名吧!一個禮拜就走了。

龍:你弦就為了一鍋肉去當了兵,不是為了愛國啊?報了名,有沒有跟老師商量?

弦:老師說的不聽了。我還想著吃肉的時候,他們說台灣有多好。說台灣那個地方四季如春,臘月天還可以吃到西瓜,每個人到那兒以後發一床美國軍毯,美國的喔,到了假日的時候可以把美國軍毯鋪在草地上野餐,他說還發一件軟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後裡邊的衣服還看得見,天晴了還可以摺好放在背包了。想到這些,去台灣的心就更堅決了。一個星期後我們就已經到了廣州。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

龍:八月,那幾千個河南出來的同學,馬上就要走上另一條路,你卻半途「下車」了。好,到了廣州。

弦:在廣州第一次看電影,片子叫「中國之抗戰」,覺得很不習慣,怎麼一個人頭一下子很大,一下子很小。

龍:也在廣州黃埔碼頭上的船?

弦:對。船上沒床舖,所有的兵都坐在艙面上,太陽就那麼一直曬著,我們喝水就在船機旁邊用茶缸接機器漏下來的滴水喝。坐著坐著,就暈睡過去了,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台灣到了」,一陣騷動,遠遠看到高雄的山,還有燈,愈來愈清晰。下了地,看到有很多賣香蕉的小販,有同學有錢要買,人家給他黃的他不要,他說綠色的比較新鮮。然後就看到有些人在吃一種很燙的東西,放在嘴巴裡又拿出來,冒煙,叫做冰棒,冒著煙,覺得很奇怪,怎麼回事,這麼大熱天吃這麼燙的東西。

龍:北方土包子。這時還沒自覺已經當「兵」了?

弦:接下來,帶我們的那些人,態度就不太對了,「站好站好!」「排隊排隊!」已經到台灣了,那種笑面的就不太對勁兒了,到了鳳山五塊厝以後,有一個通信連的連長,也說河南話,說「你們如果認為自己說話還清楚,打電話人家聽得懂的人,請向前三步走」,他要為通信連選兵,通信連的兵講電話要說得清楚。而實際上他是想找一批河南青年,因為他是河南人,要找同鄉到他連上去,他又不能講「河南人向前三步走」嘛。

龍:那你有沒有「向前三步走」呢?

弦:我和幾位河南同學一起向前三步走,於是我們就被帶開,換了軍裝,每人發一支沒子彈的步槍,從這天起,我就成了通信連的「上等兵」了。

龍:那「軟玻璃」雨衣究竟發了沒?

弦:發了,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那魚市場裡殺魚的也都穿著啊,就塑膠雨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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