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十八 永州之野產異蛇

一九四八年五月,河南也是一片煙硝。中原野戰軍劉鄧兵團在五月二十日發動宛東戰役,國軍空軍出動戰鬥機,在南陽城外從空中俯衝掃射,滾滾黑煙遮住了天空。

第二天,南陽的中學生們回到學校時,發現學校已經變成一片地獄景象:從校門到走廊、教室、禮堂,擠滿了「頭破血流的傷患,腦漿外露、斷腿缺胳臂、肚破腸流、顏面殘缺、遍體鱗傷、無不哀嚎痛哭」。南陽城外,國共雙方傷亡一萬多人,曝屍田野之上。五月天熱,屍體很快腐爛,爛在田裡,夏季的麥子無法收割。

這時詩人瘂弦才十七歲,是南陽的中學生。

十一月,南陽的十六所中學五千多個師生,整裝待發,他們將步行千里,撤到還沒有開戰的湖南。

開拔的那一天,十一月四日,場面壯觀:五千個青少年,像大規模的遠足一樣,每人背著一個小包,準備出發。成千的父母兄弟,從各個角落趕過來找自己的孩子,想在最後一刻,見上一面。還有很多人,明明早就把銀元縫進了孩子的褲腰,明明已經在三天內和姑姑嫂嫂合力趕工,用針線納好了一雙布鞋塞進孩子的行囊裡,這時仍舊趕過來,為的是再塞給他兩個滾熱的燒餅。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中國,灌木叢的小枝細葉,已經被白霜裹肥,很多池塘沼澤開始結冰,冷一點的地方,大雪覆蓋了整個平原和森林。可是霜地、冰川、雪原上,風捲雲滾的大江大海上,是人類的大移動:

葫蘆島的碼頭,停泊著四十四艘運輸艦,十四萬國軍官兵正在登艦,撤出東北。

八千多個山東的中學生,正在不同的火車站裡等車、上車,在奔馳的火車裡趕向南方,在很多大大小小的碼頭上焦急地等船。

當南陽這五千多個中學的孩子在雪地裡跋涉、涉冰水過河的時候,徐州戰場上,幾十萬國軍在雪地裡被包圍,彈盡援絕,連戰馬的骨頭都重新挖出來吃。

一九四八年冬天,進攻的部隊在急行軍、在追趕、在抄包、在衝鋒;撤退的部隊在急行軍、在繞路、在對抗、在奔跑。大戰場上,幾十萬人對幾十萬人;小戰場上,幾萬人對幾萬人。戰場的外圍,城市到城市之間的路上,擁擠的車隊和洶湧的難民,壅塞於道。

河南這五千多個學生,每走到一個有車站的點,就會失去一部分學生。

南下北上。一上車就是一輩子。

一個叫馬淑玲的女生,穿過了整個湖北省,到了湖南的津市,卻下定決心不走了,她要回家。脫離大隊時,留下一直帶在身上的《古文觀止》,給趙連發做紀念。

跋涉到了衡陽,十六所中學聯合起來,和衡陽的學校合併成立「豫衡聯中」,繼續讀書繼續走。

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終於在湖南西南的零陵安頓下來。零陵,就是古時的永州。

柳宗元被流放永州是公元八○五年秋天;一九四九年秋天,自河南歷盡艱辛流亡到這裡的四、五千個孩子,一部分,就被安頓在柳子廟裡頭。柳子廟是北宋仁宗在一○五六年,為了紀念柳宗元而建的。

和山東的孩子們一樣,背包一放下,學生就開始升旗、唱國歌、讀書、聽課。馬淑玲留下的《古文觀止》,變成顛沛流離中的珍貴教材。卷九「唐宋文」第一位作者,就是柳宗元。學生在有風吹來的長廊下朗讀柳司馬的「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皆死。

然後老師一句一句解釋:永州鄉間以捕捉毒蛇為生的人,寧可死於毒蛇而不願死於國家的錯誤政策,柳宗元用寓言來演繹孔子的「苛政猛於虎」。

十七歲的瘂弦也坐在廊下跟著老師念書,柳宗元告訴他,公元八百年時,人民過的日子就是顛沛流離、十室九空的:

——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六十年之後,當瘂弦跟我細說這段蒼茫少年事的時候,他的眼淚簌簌流個不停。

永州,也是個命運轉彎的車站。瘂弦在這裡,脫隊了,走上另一條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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