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十三 四郎

台北的劇院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槐生去聽——那時,他已經八十歲。

不是因為我懂這齣戲,而是,這一輩子我只聽槐生唱過一首曲子。在留聲機和黑膠唱片旋轉的時代裡,美君聽周璇的「月圓花好」、「夜上海」,槐生只聽「四郎探母」。在破舊的警官宿舍裡,他坐在脫了線的藤椅中,天氣悶熱,蚊蟲四處飛舞,但是那絲竹之聲一起,他就開唱了: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

他根本五音不全,而且滿口湖南腔,跟京劇的發音實在相去太遠,但是他嘴裡認真唱著,手認真地打著拍子,連過門的鑼鼓聲,他都可以「空鏘空鏘」跟著哼。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個一個陣亡,自己也在戰役中被敵人俘虜,後來卻在異域娶了敵人的公主,苟活十五年。鐵鏡公主聰慧而善良,兒女在異鄉成長,異鄉其實是第二代的故鄉,但四郎對母親的思念無法遏止。有一天,四郎深夜潛回宋營探望十五年不見的母親。

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衝突之間,已是中年的四郎乍然看見母親,跪倒在地,崩潰失聲,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槐生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哽咽出聲。

是想起十五歲那年,一根扁擔兩個竹簍不告而別的那一刻嗎?是想起大雪紛飛,打碎了一碗飯的那一天嗎?是想起那雙顏色愈來愈模糊的手納的布鞋底嗎?是想到,槐生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四郎一樣,在戰爭的砲火聲中輾轉流離,在敵我的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再也見不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一整齣戲,他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也只能緊握著他的手,不斷地遞過紙巾。

然後我意識到,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理著平頭、鬚髮皆白的老人也在拭淚,他身旁的中年兒子遞過手帕後,用一隻手從後面輕拍他的肩膀。

謝幕的掌聲中,人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得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有的拄著柺杖,有的坐著輪椅,有的被人攙扶。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噙著淚。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沉默中彷彿交換了一組密碼。散場的時候,人們往出口走去,但是走得特別慢,特別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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