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十二 潮打空城

槐生真正滿十八歲的時候,是一九三七年,中國決定全面抗戰的那一年。

十八歲的槐生,長得特別英挺帥氣,碰上的,正好是整個中日戰爭中最可怕、最激烈、規模最大的戰爭:淞滬會戰和南京保衛戰。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爆發的淞滬戰役,日本動員二十五萬人,中國動員七十五萬人,日夜不停的綿密戰火,打了三個月以後,中國軍隊死傷幾近二十萬人,是日軍傷亡的四倍半。前敵總指揮陳誠給蔣介石的報告中說,國軍三十六團第二連,守衛火藥庫,「死守不退,致全部轟埋土中。」

當日軍繼續從淞滬戰場往南京挺進的時候,槐生已經是駐守第一線雨花台的憲兵團的一員。

我們固守南京雨花台一線,殺敵無數,無奈守將唐生智無能,使保衛首都數十萬大軍,在撤退時互相踐踏,加上日人海空掃射,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自傳的這一段,也是槐生說過的「橋段」之一。我們稍大一點了,高高矮矮穿著初中高中的卡其布制服,這時會略帶輕蔑地反駁他說,「爸爸,憲兵不是只會到電影院門口檢查軍人看戲買不買票的嗎?你們憲兵哪裡會上戰場打仗?」

他就好脾氣地看著我們,本來要說下去的下一個「橋段」,被我們冷水一潑,也就不往下說了。

他本來要繼續說的是,「退到一江門,城門竟然是關的,宋希濂的部隊在城牆上架起機關槍,不讓我們出城,因為混亂到一個地步,守城門的部隊竟然沒得到通知說要撤退!我拚死爬過一江門,逃到長江邊,沒有船可以乘,日軍的砲聲已經很近,結果幾萬人堵在河灘上。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我突生一計,就和幾個離散的士兵扛起兩根大木頭,放在水裡,然後用手做槳,慢慢、慢慢往對岸浦口劃過去。」

講到這裡,他往往會再追加一句,「想知道我們划了多久才劃過長江嗎?」

我們四個不大不小的子女,做功課的做功課,看漫畫的看漫畫,通常沒人答腔;我也許會裝出一點興趣,用鼻音回覆,「嗯?」

「我們划了整整一天半,才到浦口,」他自說自話地,「死的人,好多啊。」

沉靜了好一會兒,看看實在沒人理他,他大概也覺得無趣,就拿起警帽,乾脆去辦公室了。

我聽見他出去後,紗門自動彈回來輕輕「砰」一聲關上。

二○○九年五月十二日,我來到南京,想走一趟父親走過的路。

站在一江門的城門前,仰頭一看,看到三個大字,才知道,啊,這叫「挹江門」。

城門高大雄偉,正中央掛著橫幅,寫著巨大的字,紀念的,倒是另一件事:一九四九年解放軍渡江後直擊南京,是從挹江門打進來的!「挹江門」,代表勝利。

在城門前美麗的法國梧桐樹下,我展開手上關於憲兵參與南京保衛戰的摺頁:

——憲兵部隊到江邊時,已過午夜時分——我軍尚有萬餘人壅塞江邊,這時日軍已追蹤而來,成半圓形包抄開火。我軍在潰退中大部分已手無寸鐵,槍炮聲中紛紛倒下——憲兵部隊就地抵抗——歷五個小時激戰,憲兵部隊已傷亡殆盡——憲兵副司令蕭山令不願被俘受辱,射出最後幾顆子彈後,舉槍自盡,殺身殉國,年僅四十六歲。

在退到江邊之前,英勇作戰到最後一刻的蕭山令憲兵副司令,守的就是槐生說的雨花台。翻開另一份史料: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日軍進逼南京,我憲兵動員官兵六千四百五十二人捍衛南京,由副司令蕭山令中將指揮所屬部隊,與日軍血戰四晝夜,最後因彈盡援絕,壯烈殉國者一千兩百一十人,受傷五十六人,生死不明兩千五百八十四人。

史料看多了,現在我已經明白,「受傷」的兵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常是「死」,因此六千多憲兵在南京的保衛戰中,其實犧牲了五分之三。

從挹江門到長江畔的下關碼頭,只有兩公里路,當年萬人雜遝的逃命路線,現在是鬱鬱蒼蒼的梧桐樹林蔭大道。

史料拿在手上,梧桐樹從車窗外映入,在我的史料紙張上忽明忽暗,我有點不能自已——在父親過世了五年之後,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從那血肉橫飛的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走出來的,他才十八歲;滿臉驚惶、一身血污逃到長江邊時,後面城裡頭,緊接著就發生了「南京大屠殺」。

我想起來,初中時,槐生喜歡跟我念詩,他常吟的兩句,是劉禹錫寫南京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站在下關長江邊上,長江逝水滾滾,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們有緣跟這衡山龍家院的少年成為父子父女,那麼多年的歲月裡,他多少次啊,試著告訴我們他有一個看不見但是隱隱作痛的傷口,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徹底地,一次都沒有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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