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十一 百葉小學

家裡常常沒飯吃,正在發育的槐生,有時餓得暈眩,但是他不敢說——他知道在家裡等著他的母親,比他還餓。貧窮的孩子,太早學會體恤。

後來,他常跟我們說,有一次,他放學回家,下大雪,冷得手發紫、腳抽筋,餓得發昏,跑了幾里的結冰的山路回到家,一踏進門——我們,槐生在海島長大的兒女們,就用混聲合唱,充滿嘲諷,回說——「你媽就拿出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

我們的意思是,天哪,這故事你已經講一萬遍了,跟你求饒吧!

但是槐生渾然不覺兒女的嘲諷,繼續說,而且還站起來,用身體和動作來具體化當天的情景:

「我進門,媽媽站在那裡,高興地看著我,手裡拿著那碗白飯,我心裡想,平常連稀飯都不見得吃得到,今天怎麼竟然有白米乾飯。我就伸手去接,可是,因為眼睛被白雪刺花了,才接過來要放桌上就掉在地上了,嘩一聲打碎在地上——」

我們像希臘悲劇合唱團一樣插入旁白,「然後你媽就哭啦——」

槐生沉浸在他緊密的記憶隧道裡,接著說,「對啊,她誤會我了,以為我生氣,因為只有白飯沒有菜,而且她自己一天都沒吃,就為我省這一碗飯——」

我們還要繼續混聲合唱,槐生已經淚流滿面。他從西裝褲袋裡拿出他那一輩人會用的手帕——疊成四方塊,印著格子的棉手帕。

見父親泣不成聲,我們才住手,不吭聲。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

他每次從抽屜裡拿出那雙布鞋底來的時候,也哭。

槐生這個獨子,十五歲離家。那是一九三四年,正是《衡山縣志》上說「飢民採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飢。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的那一年。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竹簍到市場去買菜,槐生看到火車站前面憲兵在招「學生隊」,這半大不小、發育不良的十五歲的少年,不知道心裡怎麼想的,把扁擔和菜簍交給龍家院同來的少年叫「冬秀」的,就兩手空空地跟著憲兵走了。冬秀回來說,槐生冒充十八歲。

六十年後,當我讀到前輩作家王鼎鈞的自傳《關山奪路》時,我才能想像,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車站,槐生大概看見了聽見了什麼。

一九四五年,那時槐生已經是憲兵排長了,十九歲的中學生王鼎鈞也聆聽了一個憲兵連長的「招生」演講。連長說,「憲兵是『法治之兵種』,地位崇高,見官大一級。憲兵服役三年以後,由司令部保送去讀大學。(連長)很懂群眾心裡和演講技巧,引得我們一次又一次熱烈鼓掌。」

入伍之後,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王鼎鈞說,這是「以國家之名行騙」;以後的幾十年中,他都無法原諒這場龐大「騙局」的製造者——國家。

槐生脫離了民不聊生的家鄉,沒想到,在憲兵隊裡卻同樣吃不飽。每天餓著肚子上課、出操、打野外,地位「崇高」的國家「法治之兵種」滿地找花生地瓜、偷野菜來充飢。有一次打野外回來,一半的人口吐白沫,暈倒在地上。

槐生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母親,就是一九四九年,乘著一輛火車,路過衡山,匆匆要母親來車站一會。十五歲離家的兒子,這時已經是憲兵連長,帶著整個憲兵隊,經過衡山但無法下車回家。

槐生的農民母親從山溝裡的龍家院走到衡山火車站,一看滿車官兵,蓄勢待發,慌忙中,她從懷裡掏出個東西來,是一雙白色的布鞋底。槐生要路過的消息來得太晚,她來不及做好整隻鞋,只好把鞋底帶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粗粗的線,紮得非常密實。

在客廳裡,爸爸把我們叫到他跟前,手裡拿著那雙布鞋底,走過大江大海大離亂,布的顏色,已經是一種蒼涼的黃色。槐生說,我要你們記住,這雙鞋底,是你們的奶奶親手縫給我的——

我們無所謂地站著,哎,這是哪裡啊?這是一九六四年的台灣苗栗縣苑裡鎮耶,誰見過布鞋,誰管它是誰做的、誰給誰的什麼啊?

槐生從褲袋裡掏出那方格子手帕,開始擦眼淚。

等兄弟們都被允許「解散」了,我這唯一的女生又單獨被留下來。

槐生坐進他那張矮矮的圓形破藤椅,雖然有個破電扇開著,他還是搧著一把扇子,說,「來,陳情表。」

十二歲的龍應台,站在她父親面前,兩手抄在背後,開始背那篇一千七百年前的文章第一段: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

城南小學早已拆了,聽說,就遷到了龍家院的山坡上,現在叫做「百葉小學」。我說,應揚,那陪我去看看。

到了山坡上的百葉小學,老師聽說我是為了十五歲就離家的槐生而來的,年輕的老師把「陳情表」第一段工整地用粉筆抄在黑板上,一班四十個孩子,坐在牆壁斑駁的教室裡,清清朗朗地念出來: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

這是第一次,我聽見「陳情表」用湘楚之音朗誦;童聲的混合音,從校門口田埂走過的農民也聽見了。那陰陽頓挫之處,跟槐生當年念給我聽的,竟是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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