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十 扛著鋤頭聽演講

來到湘江畔一個寂寥的渡口。

剛好是黃昏,江面上開始起霧,薄薄的陽光融進霧氣,一種朦朧的溫柔色調使對岸的民居映在水色天色裡,一片空靈。

一千年前,大學者朱熹和張栻就是在這條大江的一個渡口上岸,「朱張會講」的消息轟動士林,使得湘江畔「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

也是在這條大江的一個渡口,二十三歲的長沙師範學生毛澤東,在一九一六年的夏天,和好友蕭瑜用一把雨傘挑著一個小包袱,故意不帶錢,用「叫化子」的方式步行千里去認識自己的土地,去鍛鍊自己。想想,這不就是民國初年版的「嘻皮」hitch hiking走天下嗎?兩人又哄騙又耍賴地讓船夫渡他們過江。

徒步到了益陽,家鄉的農民情狀,蕭瑜記錄下來:

毛澤東和我上了船,但覺河水暴漲高與天齊。整個景色全然改觀,無數房屋、樹木給淹沒了,在洶湧的洪水中僅能見到樹梢和屋頂。船上擠滿了人,哭聲震天,母親呼叫兒女,兒女哭叫父母。

毛澤東對農民的苦難,是不陌生的。

步行千里之後,兩人的衣服和草鞋都破爛不堪了,分手時,毛澤東急著回家,因為父母「給我做了兩雙鞋子,他們一定在等著我哩。」

三十二歲那一年,一九二五年,毛澤東對著湘江的煙波浩渺,一揮而寫「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一九二六年二月,國民黨領袖汪精衛支持毛澤東出任新成立的國民黨農民運動委員會的委員,還兼任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所長;在毛的主導下,講習所開始到各個鄉村去鼓動農民,成立「農民協會」,教導窮人起來鬥爭地主和富人,隨著國民黨的北伐軍佔領湖南,湖南的農民運動如野火騰空,一下燃燒開來。

長沙的孩子在巷子裡玩的時候,稚嫩的童音唱的歌是「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這首歌,六十年後的孩子也會哼,只是歌詞不同,他們唱的是「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我和應揚坐在湘江的一葉小船上,老船夫把篙放下來,讓船在湘江的水上自由漫蕩。

「爸爸的自傳說,」我問應揚,「他七、八歲的時候,常常跟著他媽到處跑,去聽演講、參加群眾聚會什麼的,還說,他媽到過上海紗廠做工。」脫下鞋襪,把腳伸進湘江水中,涼涼的,我想跟應揚求證的事很多。「祖母那麼一個湖南的農村婦女,又不識字,怎麼會去聽演講?怎麼有能力在一九二七年從衡山這種鄉下跑到上海紗廠去做工呢?」

應揚回說,「因為奶奶參加了農民協會,她是共產黨員啊。」

我嚇一跳,「奶奶在二○年代就加入了共產黨?」

「對,」應揚很稀鬆平常的樣子,「她跟我說過,她去聽毛澤東演講,還帶著七、八歲的爸爸。」

「啊?」我聽呆了。

「毛澤東到衡山來對農民演講,鼓動革命。祖母扛著鋤頭去聽演講,而且加入農民協會,跟群眾闖進地主家裡,打地主,她都做了。後來鬧得太凶了,人家地主回頭要來抓這些農民,黨才協助祖母這些貧農逃亡到上海。」

我明白了。

一九二七年初,毛澤東到衡山一帶實地考察了三十二天,結束以後提出了經典之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對湖南農民的打砸殺燒所作所為,是這麼描述的:

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把你入另冊!」向土豪劣紳罰款捐款,打轎子——土豪劣紳的家裡,一群人湧進去,殺豬出谷。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游鄉——

然後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說,這些農民做的,「好得很」,因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絕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

扛著鋤頭的農村婦女,帶著身邊六、七歲的孩子,到廣場上聽毛澤東演講。槐生,原來你也在那裡。

但是沒多久,七歲的槐生,開始上學了。他沒鞋子穿,打著赤腳走山路,只有在下雪的時候,媽媽給他納好的粗布鞋,穿在腳上保暖。他每天要走好幾個小時的山路,到湘江支流河畔的城南小學去上學。

槐生開始識字,沒多久就和一班極度貧窮但是天真爛漫的孩子們,一同讀《古文觀止》,清朗的幼童讀書聲,款款的湘楚之音,當農民荷鋤走過河畔時,遠遠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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