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巧婦能為無米炊」 ——大饑荒(一九五八—一九六二年)

一九五八年秋天,我六歲了,開始上小學。從家到學校約要步行二十分鐘,沿途多是泥土、石塊鋪成的僻靜小巷。每天,在上學、放學途中,我總用雙眼緊盯著每一寸路面,搜尋被踩進石縫、泥土裡的破釘子、銹螺絲釘。所有能送進火爐去的破銅爛鐵都是我的目標。當時六歲的我正在為席捲全國的大煉鋼鐵出力呢!我得和同學們比賽,看誰揀的廢鐵最多。到處都有大喇叭傳出震耳欲聾、日夜不停的宣傳口號和振奮人心的革命歌曲,紅旗四處飄揚。報紙通牌標題、塗在牆上的大標語都在吶喊:「大躍進萬歲!」「全民動手,大煉鋼鐵!」儘管我不完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毛主席要全國老老少少煉很多很多的鋼鐵。在我的學校裡,坩鍋代替了我們燒飯的鐵鍋放在廚房改裝了的大爐子上。鐵鍋已被砸得稀爛,與我們收集到的廢鐵一起,倒進裡面。爐子晝夜熊熊冒火,直到倒塌為止。我們的教師一天二十四輪流把木塊、煤炭塞進爐中,有的則用大勺子在坩鍋裡攪動。許多課程都停下來了,因為老師們得全力以赴對付大坩鍋。高年級的學生也統統參加了,我們低年級的被組織起來掃打教師的住宅,照看他們的孩子。

我記得有一次和同學去醫院看望一位老師,她的手臂被熔鐵燙傷。身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都神情激動地在醫院院子和病房過道裡跑來跑去,原來這醫院院子正中就立著一座煉爐。他們必須不停地把木材、煤炭送進去。有的醫生一下手術台就跑去煉鋼,整夜醫院裡熱鬧異常。

在我入學前不久,我家搬進一個特殊大院,這裡是四川省權力的中心,由幾條街打通組成,一牆高牆與外部世界隔開,住宅、辦公樓應有盡有。進大門斜對著的是二次大戰時期的美國軍人俱樂部,海明威曾於一九四一年在這裡住過。俱樂部建築是中國傳統風格,有深紅色的大圓柱玫黃色的穹形瓦鋪成的大屋頂,簷角翹上藍天,這座樓現在是四川省委辦公廳。

院內有個很大的停車場,司機們閒坐著等待調遣。現在這裡也豎起了一個巨大的煉鐵爐。夜晚火光沖天,嘈雜的人聲在距它三百米外的我的住房裡都可以聽到。我們家的炒菜鍋和所有其他廚房內的鐵家當都被扔進了這個爐子。這並不影響我們吃飯,我們不需要它們了。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各家自己做飯,大家都必須到食堂搭夥,但是這煉爐總也填不滿。我父親柔軟而舒適的鋼彈簧床被送了進去,附近街道的鐵欄桿也送了進去。我的好幾個月沒見到父母了,他們經常不回家,以確保他們各自所管的火爐溫度不會降下來。

這是毛澤東想把他不成熟的夢想變為事實的時代,毛想一夜之間把中國變成第一流的現代化強國。他稱鋼鐵為工業的元帥,並號召人們在一年之內提高一倍的鋼鐵產量,即從一九五七年的五百三十五萬噸增加到一九五八年的一千零七十萬噸。但他並不擴建由專家管理的先進鋼鐵工業,而決定沿用他的老辦法:搞群眾運動,讓所有人民參加。每個單位都有一個鋼鐵指標,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所有的人都停下正常工作去完成它。國民經濟的發展被簡化成生產多少噸鋼鐵的問題。全國上下被捲進這個支配一切的運動。據官方估計,近一億名農業勞動者放下手上的農活去大搞鋼鐵,而國家大部分糧食生產都是靠他們。平原、山區的樹木都被砍光了用作燃料。但是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生產出來的都是廢鐵,老百姓叫它「牛屎疙瘩」。

這樣荒謬的情景不僅反映了毛澤東對經濟的無知,也反映了他耽於空想而不顧現實的傾向。這種傾向表現在一位詩人身上,也許是有趣的。而在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政治領袖身上,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毛澤東的傲睨萬物還包含了他根本上對人命的輕視。幾年前,他對芬蘭大使說:「即使美國的原子彈威力再大,投到中國來,把地球打穿了、炸毀了,對於大陽系來說,還算是一件大事,但對整個宇宙來說,卻算不了什麼。」

蘇聯的變化使毛澤東益發堅信自己。在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譴責了史達林之後,毛對赫魯雪夫越來越感到失望。次年,他去莫斯科出席世界共產黨最高級會議,回來後,確信蘇聯與東歐已背棄社會主義而變成了「修正主義」。他認為中國實行的是唯一純正的馬列主義,得為世界開闢出一條新路,非我莫屬的信念很容易就和唯意志論結合在一起了。

除了迷戀鋼鐵以外,毛澤東突然開始憎恨麻雀,理由是它們吞食穀物,於是動員各家各戶驅趕這些失寵的小生物。我們全部坐在房屋外面拚命敲打金屬器皿,從饒鈸到鋁鍋都有,以驚嚇麻雀,使它們不得停息在樹上、房上、地上,最終因疲勞墜地死亡。時至今日,我還能清晰記得我們姐弟和省委機關各級幹部坐在大院裡大枸樹下拚命敲打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釘鐺聲。

毛澤東的經濟目標也猶如神話一般,他宣稱中國工業要在十五年內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對中國人來說,這兩個國家代表了資本主義世界。十五年內超過它們將是中國的勝利。毛的號召喚起了人民的自豪感,激發了民眾極大的熱情。當時,美國和西方其他主要國家拒絕承認中國,使中國人感到氣憤。他們渴望向全世界顯示中國人能夠比西方國家活得更好,相信自己能創造奇蹟,毛澤東鼓舞了他們,他們的精力有個宣洩口。雄心壓倒了謹慎,就像無知戰勝了理性。

一九五八年初,毛澤東從莫斯科回國後不久,來到成都,待了近一個月。他此刻滿心都是這個念頭:中國什麼都能辦到,特別是從俄國人手裡接過社會主義運動的領導權。就在成都,他構思出「大躍進」草圖。成都市為他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但參加的人並不知道毛就在這裡,他避開了人們的視線。遊行隊伍裡有一條標語是:「巧婦能為無米炊」。修辭學上的誇張變成了實際要求,不可能的幻想被人認為可以實現。

那年春天幾乎天天陽光明媚。一天,毛澤東要去唐朝詩人杜甫的故居「草堂」。我母親的東城區幹部負責公園一部分安全警衛工作。她和同事假裝成遊人,留心觀察可疑人物。毛澤東很少遵守時間表,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確實行蹤。所以,我母親枯坐在茶館喝茶,盡量保持警惕。終於她坐不住了,告訴同事她想去走走。她無意中走到西城的監視區,那裡的幹部不認識她,立即跟了上去。當西城區黨委書記接獲報告親自趕來看時,他笑了起來,「這不是東城區的老夏同志嗎?」事後,我母親被她的領導郭先生批評為「無組織、無紀律,到處亂跑。」

毛澤東還訪問了成都平原的一些合作社。當時合作社規模尚小,正是在這裡,毛澤東號召農民並社。後來,這些合併後的大社稱作「人民公社」。這年夏天,全中國農村都「人民公社化」了。每個「人民公社」有兩千至兩萬戶人家。運動的先鋒之一是毛澤東樹為樣板的河北省徐水縣。當地幹部迫切地想證明他們不會辜負毛澤東的厚望,於是宣稱他們要把糧食產量提高十倍。毛澤東十分開心,笑著說:「你們糧食多了怎麼辦啊」「……其實糧食多了還是好!國家並不需要這麼多,但農民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頓也行!」毛澤東陶醉了,沉浸在中國農民歷來的夢想——填飽肚子中。聽毛這麼一說,當地農民為了讓偉大領袖更開心,就聲稱他們的馬鈴薯可畝產一百萬斤,小麥畝產叫二萬斤,白菜一棵重五百斤。

在那個年月,把夢想當作現實來吹牛,而且自己也信以為真,已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農民們把幾塊田裡的莊稼全移到一塊田野給黨的幹部看,以證明他們真的創造了奇蹟般的收成。類似的「樣板田」也展示給輕信或願意相信的農業科學家、記者、各地來訪者和外國人看。儘管不適時的移栽和有害的密植使莊稼在幾天內都死掉了,但來訪者卻不知道或視而不見。大多數人都捲入了這種迷亂、瘋狂的世界中,自欺欺人支配了整個國家。許多人——包括農業科學家、黨的高級領導——都說他們目睹了奇蹟。誠實的人也被弄糊塗了,因為他們怎麼也造不出那種奇蹟,反而懷疑自己的能力有問題而責怪自己。當時消息被封鎖、製造,一般人很難憑自己的經驗或知識來建立信心信息(保持自信),遑論(何況)此時已成為全國性的一般熱潮,淹沒了理智,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會被孤立。消極的隨波逐流是最容易、最輕鬆的事,稍為放慢腳步、停下來想一想都會馬上遇到麻煩。

有一幅四處張貼的漫畫描繪一個老鼠模樣的科學家翹著二郎腿喝茶,一邊嘲笑身邊煉爐前的煉鋼工人說:「你們這種爐子只能用來燒水給我沏茶。」那位高大的工人此時打開巨大的爐門,流出滾燙熔鐵,反駁道:「你能喝下多少?!」大多數人看到不合理的現象已不敢說真話,特別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剛過去後。即使有人敢直言,也馬上被批判,撤職降級,他們的家庭也跟著受歧視,孩子們的前途暗淡。

在許多地區,拒絕吹牛說謊的人最後也被打出「產量大增」來。在宜賓,一些生產隊領導被倒叫在村裡的廣場上,被這樣逼問:「你們生產隊每畝生產多少斤小麥?」

「四百斤。」(一個實際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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