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磨難會使你成為真正的共產黨員」 ——我母親受審查(一九五三—一九五六年)

我父親到車站接我們。當時天氣悶熱,一點風也沒有,叫人喘不過氣來。我母親和姥姥從凌晨起就乘汽車、火車一路顛簸過來,現在已筋疲力盡了。我們被帶到四川省委的一個招待所臨時住下。我母親走得倉促,故還沒安排好新工作,也沒來得及找到新住處。

成都是四川省省會。四川省當時有六千五百萬人——是中國人口最多的省份。成都是個擁有五十萬人的大城市,始建於公元前五世紀,十三世紀馬可波羅曾訪問過這裡,對它的繁榮景象驚嘆不已。城內規劃和北京相似,古老的宮殿位於南北向的中軸線上,把全城一分為二:西城區和東城區。一九五三年時,城市發展早已超出舊城範圍,變成三個行政區:東城區、西城區和郊區。

我母親到成都幾個星期後分配到了新工作。領導問了我父親的意見,而沒有問她,這在當時是天經地義的。我父親說任何單位都可以,只要她不直接在他手底下工作,於是就讓她擔任東城區宣傳部部長。因為住處由單位安排,東城區委在一個典型的舊式庭院裡給了她三間房,我們都搬了進來,我父親仍住在他的辦公室裡。我們的住處就在區委辦公大院裡。政府機關宅院大都是從國民黨政府、官員和地主那裡沒收來的。辦公室就是工作人員的家,老幹部也一樣。沒人自己燒飯,大家都在食堂吃。食堂也供開水、熱水,用保溫瓶裝走。

星期六是已婚夫婦唯一可以住在一起的一天,「過星期六」就成了幹部們做愛的委婉說法。後來這種軍事化生活漸漸放鬆了,夫婦能在一起的時間多了,但幾乎所有的人仍住在他們的辦公處。

我母親的宣傳部管理的範圍很廣,包括初等教育、衛生、娛樂和查訪民意。我母親以二十二歲之齡就負責約二十五萬人的所有這些事項,她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我們難得見到她。一九五四年,政府對基本生活必需品如糧食、棉花、食用油和肉類等實行「統購統銷」,不準自由買賣,農民都得賣給政府,由政府定量配給城市人口,並撥給短缺的其他農村。

共產黨每發佈一項新政策,總四處宣傳,要民眾支持。我母親的工作之一就是告訴人們「統購統銷」政策怎麼好:中國人口眾多,衣食問題從來沒有解決過,現在新政府公平分配基本生活用品,不再由一些人囤積居奇,而使另一些人挨餓。我母親全心全意相信這種理論。她整天騎著自行車東跑西走,參加、主持數不清的會議,甚至在懷第四胎的最後幾個月也是如此。

她在臨產最後一刻才到醫院。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五日,第二個兒子出世了。這又是一次危險的分娩,她異常出血,經驗說明必定是哪裡出了差錯。當醫生忙著下班回家時,她叫住了他們,堅持要他們留下來給她作仔細檢查。結果發現她的胎盤產出不全,還有部分留在子宮裡。醫生馬上給她全身麻醉,清查宮腔,終於找到這塊碎片,這可算救了她一命。

我姥姥當時在錦州,因為她的母親病重。我父親一直待在農村,鼓動民眾支持政府的「統購統銷」政策。他已被提升到十級,並任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宣傳部主要作用之一是密切觀察民意:民眾對一項特別的政策有何感覺?有什麼不滿?因為農民佔了人口的大多數,所以我父親經常下鄉。他和我母親一樣,熱愛他的工作,認為這樣可使黨和政府時時和人民保持接觸。

母親生產後的第七天,父親的一位同事派了一輛小汽車把她從醫院接回家。這是大家習以為常的事,丈夫外出,黨組織負責照料他的妻子。我母親很高興能乘車回家,因為走路得花半個多小時。我父親幾天後才從農村回來,得知她乘車之事,大發脾氣,責備他的同事違反規定。按規定,妻子只能在與丈夫同行時,才可以坐公家的轎車。我父親的同事強調這是特殊情況,調車是因為她剛生產,又做過手術。我父親說,那也不能違反規定。我母親再次覺得無法忍受他這種僵硬的態度,這是第二次我父親在她難產後指責她了。她問他為什麼沒有及時到城把她接回?這樣不就不會違反規定了嗎?我父親說他有要緊的工作亟等處理,我母親理解他的獻身精神,她自己也是這樣在奉獻,但是她仍覺得有滿腹怨言。

小黑出生兩天後就患上濕疹。我母親說這是因整個夏天她都沒吃到青果的緣故,她太忙於工作了。中國人相信青果能清熱,否則孕婦體內的熱就會聚集在胎兒身上引起疾病。有好幾個月小黑的手都得綁在他的小床欄桿上,防止他不耐奇癢抓傷自己,半年後,他被送到一家皮膚病醫院。

小黑的奶媽是來自宜賓的鄉下姑娘,有一頭美麗的長髮,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曾意外造成自己的嬰兒死亡,當時她躺著餵奶,不慎睡著了,嬰兒窒息而死。她一心想到成都這個大城市來玩,就託人介紹去見我的俊英娘娘,懇求把她介紹到我家做事。當地一些婦女勸說俊英娘娘不要管她的事,說這女孩子到成都是為了脫離她的丈夫。但我娘娘是個極善良的人,仍為她介紹。我娘娘儘管沒有結過婚,卻總是願天下人生活幸福,對別人的弱點充滿理解和寬容,從不批評指責。

幾個月後,傳聞這位奶媽和機關大院的一個勤務工關係曖昧。我父母認為這是他人私事,也就睜一支眼閉一支眼。小黑去皮膚病醫院時,奶媽也和他同去。當時共產黨已大致消滅了性病,但仍有一些人在接受治療,住在皮膚病醫院專門的病房裡。不久,院方發現這位奶媽與一位性病病人同床,就告訴我母親,說讓她繼續給小黑餵奶很不安全,我母親只好辭了她。此後,小黑由我的奶媽和大弟京明的奶媽共同照料,京明此時已從宜賓來成都。一九五四年底,京明的奶媽寫信給我母親說,她丈夫成了酒鬼,經常打她,她想來成都。我母親自京明滿月後,已有十八個月沒見到他了。他來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讓我母親接近,只叫他奶媽「媽媽」,這令我母親十分傷心。

我父親也很難接近京明,但卻和我十分親密。他常趴在地板上讓我拿他當馬騎,還常常放一些花在衣領上讓我聞,如果他忘記了,我就會指著花園命令他立即弄些來。他經常親我的臉蛋。一次,他沒刮臉,我皺眉大喊:「老鬍子!老鬍子!」有好幾個月,我一直都叫他「老鬍子」。從此他親我時,就特別小心翼翼了。我喜愛一顛一顛地到處跑,在各辦公室串來串去,追在幹部後邊叫我給他們取的綽號,要他們聽我背童謠。不到三歲時,大家都叫我「小外交家」。我想幹部們喜歡我是因為我的稚氣使他們得到片刻休息與樂趣。我小時長得胖嘟嘟的,大家都喜歡把我抱在膝蓋上捏我、摟我。

※※※

當我剛過三歲時,我和姐姐、弟弟們被分送到不同的寄宿托兒所。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我從家裡帶走,又鬧又哭,兩腳亂踢,把頭髮上的蝴蝶結也撕開了以示抗議。在托兒所裡,我故意給教師製造麻煩,把牛奶倒在抽屜裡,魚肝油膠囊也捏破了扔進去。午飯後得睡午覺,我就給大房間裡的其他孩子講自己編造的恐怖故事。教師發現後,罰我坐門坎。

我們被送到托兒所是因為沒人照看我們了。一九五五年七月的一天,我母親和東城區的幾百名職工、幹部接到通知:不許出機關大門一步。一場新的政治運動開始了——「內部肅反」,即「肅清暗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反革命分子」,每個人都要被徹底審查。我母親和她的同事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反正他們平常也少出門。大家也覺得為了新社會的穩定,共產黨要檢查成員是件很自然的事。我母親和其他同事一樣,對共產主義的奉獻精神使她對嚴厲的紀律並無絲毫不滿。

一個星期之後,幾乎所有同事都清查完畢,自由了,我母親是極少數的例外。黨組織告訴她,她的過去有若干問題不清楚,需進一步審查。她得搬出她的寢室,到辦公樓內的另一間房子裡。在這之前,她獲准回家幾天安排家務,因為她可能會被隔離相當長的時間。

毛澤東說他所清查的人「或是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特務,或是托洛斯基分子,或是反動軍官,或是共產黨的叛徒」。這些人為國民黨復辟,為美帝效勞(美國此時不承認大陸中國,並加以封鎖)。處決我母親的朋友汲上枝的「鎮反運動」直接打擊的是國民黨的人,而現在「肅反」的目標則指向共產黨政府內,只要背景跟國民黨有一點關係的,就得受審查。

共產黨對每個人的過去底細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他們早在掌權前就建立了詳細的檔案制度,黨員的檔案由組織部填寫。非黨員的公職人員檔案由他們單位的領導整理,並由人事部門保存。每年領導們都要針對每個下屬寫一份報告,放進他們檔案。任何人都不準看自己的檔案,只有特別指派的人才能看別人的檔案。只要檔案裡寫著你過去與國民黨有關聯,無論這種關係是多麼薄弱,你就成了肅反運動的目標,由工作組審查。我母親是重點懷疑對象,我們的奶媽也各因她們家人的問題而被捲了進去。

有一個工作組專門調查省組機關內的公務員——司機、花匠、保姆、廚師等。我奶媽的丈夫因賭博和販毒而關在牢裡,這使她「有了問題」,京明的奶媽因嫁到一個地主家,她的丈夫以前是一位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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