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過五關」 ——我母親的長征(一九四九—一九五○年)

我母親離開錦州之前,一向同情她的組織部長堅持要婦聯吸收她為共產黨預備黨員。這位部長說她該入黨了,因為她要到新地方去工作,那裡不瞭解她,入黨會很難。這個決定意味著在一年之內,只要她能用行動證明,就可以成為正式黨員。

我父母加入了一群有一百多人的隊伍、往西南進發,大多數人是嫁給四川人的東北人。為了這次行軍,所有人被編成部隊建制,換下灰色幹部裝,穿上綠色軍服。內戰仍在他們途經的地方激烈地進行著。

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姥姥、夏瑞堂和我母親最親近的朋友,都到車站為他們送行。朋友中有好些仍受共產黨的懷疑。離別時,我母親內心充滿矛盾。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就要擺脫困境,像一隻籠中鳥突破樊籠、飛向一空。另一方面,又覺得萬分難捨,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這些至愛的人。特別是她的母親呢?旅途凶吉未卜,四川當時仍在國民黨手中,而且行程約有一千哩,真是難以置信的遙遠!將來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回錦州。她想放聲大哭,但又強忍住眼淚,不想讓母親太難過。當站台漸漸從視野中消失時,我父親安慰她要堅強起來,告訴她「參加革命」的青年知識分子,必須「過五關」,即通過艱苦的磨練,對家庭、學業、愛情、生活、體力勞動保持一種全新的態度。共產黨的理論是知識分子應去除「小資產階級劣根性」,向佔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看齊。我母親已聽過無數次這樣的理論,她承認要為新中國奮鬥就得改造自己,她剛寫了一首詩,裡面有這樣一句:「脫掉繡花衫,迎接滿天的風沙。」但她也需要溫柔和體貼,可惜沒能從我父親那裡得到。

到了天津時,沒有火車坐了,因為往南去的鐵路因黃河氾濫和戰爭破壞已停止運行。我父親建議在天津城裡轉轉,想紓解一下我母親因離別而生的哀傷與鬱悶。天津是一個大港口城市,近代美國、日本和一些歐洲國家都在這裡擁有租界。薛之珩就曾隱退在天津的法租界裡,儘管我母親當時並不知道此事。這裡一區一區的建築都有不同的異國情調:建於本世紀初的巍峨法國式宮殿,明亮雅緻的義大利宅邸,浮華的晚期洛可可式奧匈帝國小樓,就像各國在這裡舉行了一個彼此炫耀,也向中國人炫耀的薈萃展覽。母親在東北看慣的儘是低矮、單色調的日本銀行以及綠屋頂濃黃色牆的俄國銀行,如今這些奇風異格的建築令她眼界大開。父親也是第一次觀賞到這種景緻,以往他只是在外國文學作品中讀到有關這些歐洲的建築風格。當他們沿著散發出濃烈槐香的林蔭大道漫步時,我母親能感到我父親正興致勃勃地盡力想把自己的興奮感染給她。但她仍舊情緒低落,不僅想念母親,內心還憤憤不平,埋怨我父親不會說一句體貼話,不會表達溫情。

鐵路線的中斷是「長征」的開端,他們得靠兩條腿繼續行程。共產黨軍隊忙著向前推進,後方還存在地主武裝、土匪和殘餘國民黨部隊。我父親這支百十來人的隊伍只有三支槍,一支在父親手裡。好在每到一地,當地政府都派一隊士兵護送,帶著一、兩挺機槍。

他們每天必須步行很長的一段距離,背著鋪蓋卷和隨身用品。對那些打過游擊的人來說,這算是小事一樁,但我母親從沒有這樣走過,一天下來,滿腳水泡。到了晚上,她把腳泡在熱水裡,按照同事教的方法,用針和頭髮挑破水泡,擠出積水。這樣做能帶來短暫的輕鬆和舒服,但第二天再上路時,卻是一陣陣鑽心的痛。她不可能停下來,只能咬緊牙關,掙扎著往前走。

大部分旅程無大路可走,泥土的小路天晴時還好說,一下雨就是一片泥濘,又爛又滑。我母親記不清摔過多少次跤了。每到住地,渾身是泥,得先找水洗衣服,再弄火烤乾。一連幾天這樣折騰下來,我母親一到住地就筋疲力竭地癱倒了。一天,他們在大雨中步行,氣溫高達三十攝氏度以上,母親內衣被汗水浸透,外衣又被雨水打濕。當隊伍開始翻爬一座三千尺高的山時,她渾身已是一點勁兒也沒有了,身上的背包像千斤重的巨石,汗水混雜著雨水順著前額往下淌,眼前一片迷濛,金花四冒。她大口大口地喘粗氣,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世界變得毫無意義了,只剩下掙扎,拚命機械地抬腳、移步。好不容易挪到山頂,才稍為鬆口氣:下山總該容易些吧?誰知更難,傾斜的山勢,又陡又窄的小道,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溝,她的小腿肌肉發軟、發抖,抖得厲害,難以舉步,路又滑得厲害。好幾次,她緊緊抱住樹幹,才沒有跌下山澗。

翻過山,又是河,水深齊腰。她在水中也站不穩,到了河中間時,一股急流撲來,她身體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幸好旁邊一位男子一把拉住了她。就在此時,母親望見一位與她同等級的女人正坐在她丈夫的車裡,母親差點要哭出來。這位先生和我父親一樣,也是位高級官員,他們的職位可以在行軍中乘吉普車或騎馬。我母親經常希望丈夫能主動讓她搭車,或至少幫她帶上背包,但我父親從來不開口。就在她差點淹死在河裡的那晚,她向父親提出,要他偶爾讓她搭吉普車,她說自己累得不得了,又經常嘔吐。父親說他不能這樣做,按規定母親沒有資格乘車,坐他的車就是「夫榮妻貴」。父親認為他必須破除中國傳統的沾親帶故惡習,而且我母親身為知識分子,更就該經受磨練。「那為什麼那位女幹部能乘丈夫的車?」母親問道,父親解釋說,她是一位「老革命」,有特殊理由這樣做。她在三○年代就和後來成為朝鮮首相的金日成共同指揮過一支游擊隊,在東北與日本人作戰。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她歷盡磨難,第一任丈夫就是被史達林下令處決的。「你不能和她比,」我父親說,「你不過是個青年學生,如果別人說你嬌氣,會嚴重影響你的前途,我是為你好。」他提醒她,她只是個預備黨員,能否轉來正式黨員,還有待批准。「你只能選擇一個」,他說,「坐車或者入黨,兩者不能兼得。」

我父親有道理。中國革命基本上是場農民革命,農民都曾有過艱苦的生活經歷,對追求享受和安逸的人都特別敏感,因而參加革命的人按規矩必須鍛煉自己對艱苦生活甘之如飴。我父親自己在延安及後來在東北打游擊時,就經歷了這些磨練。我母親也懂得這道理,但在她輾轉跋涉、生病、疲乏、流汗、嘔吐、背包像山一樣沉,腿如鉛塊重時,她就忍不住要抱怨丈夫沒有給自己應有的同情和幫助。宿營地多在小學教室、空出來的倉庫或廢棄的廟宇裡,男女擠在地上一個挨一個睡下。當晚,我母親再也控制不住了了,第一次哭了起來。我父親就躺在她旁邊,她轉身背對著他,將頭埋在雙臂裡,試圖摀住哭聲。我父親馬上醒過來,忙用手蒙住她的嘴,悄悄在她耳邊說:「別出聲!別人聽見了,你就得挨批!」當時被批評是件非常嚴重的事。她的同志們會說她不配當革命者,是個意志薄弱的膽小鬼。父親急忙塞一給她一條手帕,讓她摀住哭聲。

天亮後,母親所屬的小隊黨支部書記——也就是那位渡河時救過她的男人,把她叫到一邊說,同志們對他的哭泣有意見,說她就像「一個剝削階級的嬌小姐」。這位書記不是不同情她,但他也不得不轉達其他人的批評。他說走幾步路就哭,太丟人。從此後,我母親再也沒哭過。

這次「長征」最危險的地段是在剛被共產黨佔領的山東省境內。這一天,當他們在一個山谷裡行進時,一陣密集的子彈從山上打下來,隊伍立刻疏散找掩體,我母親躲在一塊大岩石後面。護送他們的解放軍分路攻擊山頭,雙方互射了約十分鐘後,偷襲者逃跑了。有一位戰士中彈身亡,有幾位負傷。大家動手埋了死者,我父親和其他官員把馬讓給傷員。

經過四十天的行軍和若干小規模戰鬥,他們到達了錦州南面七百哩處的南京市。這裡原是國民黨的首都,有中國的「火爐」之稱。眼下已是九月中旬,還是熱得像進了烤箱。他們被編入西南服務團,住進一所營房。母親床上的竹涼席上有一個人形汗漬印,這是以前住過的人留下的。從到達之日起,他們天天接受軍事訓練,打綁腿、打背包、頂著酷日急行軍。身為軍隊的一部分,他們必須嚴守紀律,得穿粗厚的卡其布軍服和粗土布襯衣內褲。制服的鈕扣直扣到脖子上,熱得發昏也不準解開透透風。和大家一樣,我母親總是熱得喘不過氣來,制服背後一大塊汗漬印。他們戴著軍帽,帽子緊緊扣在頭上,頭髮不準外露,母親的帽邊一直浸在汗水中。偶爾,他們獲准可以外出,母親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一下子吃好幾根冰棒。除了上次在天津短暫逗留外,同行的好些人從沒有過大城市,他們對冰棒好奇極了,有的人還買了一些,小心翼翼用毛巾包起來放進包裡,帶回營房給其他同志。等他們回到營房打開包時,驚訝地發現冰棒都已化成水。

除了軍訓就是政治課,講課的多是些大人物,有未來的領袖鄧小平,有後來當上外交部長的陳毅元帥。我母親和戰友們坐在中央大學綠菌苗草坪上的樹蔭下聽課,講演者則站在大太陽下,一講就是幾個小時,深入淺出,妙趣橫生,聽得大家入迷。

一天,我母親的班上進行負重行軍訓練,跑步登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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