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亡國奴」 ——走馬燈似的換政府(一九四五—一九四七)

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人投降和歐戰結束的消息傳遍錦州。美國飛機頻頻飛過錦州上空,儘管錦州沒有遭到轟炸,但其他幾個主要城市都被B—二十九轟過了。日本人就要戰敗的氣氛籠罩全城。

八月八日,母親的學校受命去神社為「日本勝利」祈禱。第二天,蘇聯和蒙古軍隊就開進了「滿洲國」。緊接著,人們爭相傳告美國在日本丟下兩顆原子彈的消息。空襲警報的虛驚已是家常便飯,學校停了課,母親待在家裡幫著挖防空洞。八月十三日,日本求和的消息不脛而走。兩天後,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漢人鄰居興奮地告訴夏瑞堂和姥姥,電台馬上要播發重要新聞。夏瑞堂沒有去藥店,和姥姥一起坐在院子裡,只聽廣播說,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溥儀宣佈退位。

街頭擠滿了情緒激動的人群。母親跑回學校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那裡一片死寂,只聽到一個辦公室裡傳出輕微的響聲。她悄悄跑過去,透過窗戶,只見日本教師拖在一起痛哭。

那天晚上,母親幾乎一夜未眠。天濛濛亮時,她被街頭喧嘩的人聲驚動,就打開大門,只見一群人圍在街口。一位日本婦女和兩個日本孩子的屍體橫臥在那裡。接著她又聽說,一位日本軍官剖腹自殺,他的家人也被私刑處死,財產遭人洗劫一空。幾天後,夏家的日本鄰居一家也死了,據說是服毒自殺。在錦州,到處都有日本人自殺、被殺或財產被搶劫的消息。我母親注意到一位平時靠揀破爛為生的窮鄰居,突然間有了很多值錢的東西要賣。學生們,特別是男學生,狠命地揍日本教師,以報復過去的挨打受氣。有些日本人把他們的嬰兒放在當地人家門口,希望孩子有條活路。有的日本婦女被強姦,許多女人把頭髮剃光,裝扮成男人。

母親為田中小姐擔心。她是學校裡唯一從未打過學生的日本教師,也是母親的同學被處決時唯一流露出悲傷的日本人。我母親對父母說她要把田中小姐藏在家裡,姥姥很憂慮,不過沒說什麼,夏瑞堂只是點了點頭。因為玉蘭姨媽與田中小姐身材相仿,我母親從姨媽那裡借了一套衣服,跑到田中小姐住處,田中當時正用衣櫃之類傢俱堵住門以求自保。她穿上姨媽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中國人。碰上有人問,我母親就說是她表姐。反正中國人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少表親,外人就更糊塗了。田中小姐被藏在那間曾藏過王漢臣的房間裡。

日本人的投降和「滿洲國」的垮台,使城市陷入無政府狀態。受害者不僅僅是日本人,一到夜間,城裡城外變成打劫者的天下,救命聲此起彼落。家裡的男人,包括姥姥十五歲的弟弟玉林和夏瑞堂的徒弟,都爬上房頂守夜,他們手持斧頭、菜刀,身邊是大堆石頭。我母親跑上跑下地幫忙,那副「賊膽大」的神情,著實讓姥姥吃驚不小,她說我母親「血管裡流的都是你父親的血」。

搶劫、強姦和濫殺持續了八天,直到蘇聯紅軍抵達。八月二十三日全城居民得到通知,到火車站歡迎俄國人。夏瑞堂和姥姥待在家裡沒動,我母親隨著大批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湧入車站。火車進站時,人群揮動著五顏六色的三角形小旗,高聲歡呼「烏拉!」出乎我母親的意料之外,蘇聯士兵並非大鬍子,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凱旋英雄,而是一群塵土滿身、面色蒼白的小夥子。除了以前曾偶爾從疾馳而過的小汽車裡瞥到一些神秘人物外,這是我母親親眼見到的第一批白人。

大約一千名俄國士兵進駐錦州。起初,人們感激他們幫助趕走了日本人。但不久,新的麻煩來了。日本人投降後,學校關了門,我母親只得上私人辦的補習班。一天,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她看見路邊停著卡車,一些俄國士兵正把布一匹匹從車裡往外遞。布匹在當時極為稀缺,日本人統治時期是定量供應,俄國人拿這些布做什麼呢?她很快發現這些布匹來自她小學時曾經勞動過的紡織廠,俄國人正用它們向行人交換手錶、鐘和其他小玩意。我母親飛也似地跑回家,在一個堆放雜物的大箱子裡翻來翻去,從底層找到了一個座鐘,又破又舊,她失望極了,但俄國士兵卻愛不釋手,將整整一匹美麗的白底印花布塞到她手裡。晚飯時,全家人議論此事,都嘖嘖稱怪,搞不懂這些奇怪的外國人對毫無用處的東西為何有這麼大的興趣。俄國士兵不僅從工廠拿產品,還整個拆掉工廠,如錦州的煉油廠,把全部設備運往蘇聯,說是「戰爭賠償」。對當地人來說,這等於是工業被毀掉了。俄國士兵還闖進民家,見什麼拿什麼,特別是手錶和衣服。俄國人強姦婦女的消息也傳遍錦州,整座城市又籠罩在憤怒和不安的氣氛中。

母親與俄國大兵有過一次驚心動魄「遭遇戰」。夏家住宅因位於城牆外,很不安全,所以舉家搬入我母親朋友借給的一所有石頭圍牆的院子暫住。搬家使母親每天去補習班要走三十分鐘。一天,一輛蘇軍吉普車突然剎在離她不遠處,幾個俄國士兵叫著跑下來抓她。母親撒腿就跑,迎面遠處,堅持早晚接的夏瑞堂正衝她揮動手杖,嘴裡呼喊著什麼。眼看越追越近,母親轉身拐進了路邊一家幼稚園的後門。她熟悉裡面複雜的建築結構,利用院院相通的門,從另一條街跑掉了。夏瑞堂很快就鬆了一口氣,俄國人空手而返,滿臉掛著不解。

俄國人到達後一星期,母親被通知參加一個夜間會議。她來到會場,看見不少衣衫又舊又不合身的男子和幾個婦女,正在演說他們如何經過八年抗戰,打敗日本人,使老百姓成為新中國的主人。這些人是共產黨——中國共產黨。他們是在前一天剛入城的,沒有任何歡迎儀式。會場上的女共產黨穿得和男人一樣,上下一般粗,我母親覺得難看死了。她心想,像你們這個土樣子,穿著破衣,比乞丐還不如,怎麼打敗得了日本人?她曾經把他們想像成高大英俊、無所不能的超人。她的那位做監獄看守的姨丈和姓董的劊子手,都曾讚揚共產黨說:「最勇敢的數共產黨了,骨頭硬得很,絞索都套上了脖子,還喊口號罵日本人。」

共產黨到處張貼佈告,要求居民恢復正常秩序,並著手逮捕漢奸和其他為日本警察工作過的人。被捕的人中有外曾祖父,他被關押在自己曾掌管的大牢裡。社會治安受到控制,夏瑞堂開始門診了,我母親的學校也開了學。共產黨人分住在當地人家裡。他們看上去很老實,不裝腔作勢、橫蠻無理,還常和房東聊天。他們對我母親的一個朋友說:「參加進來吧!我們需要有學問的人。說不定你能當個縣長。」他們正在招兵買馬,擴充勢力。

日本人投降時,國、共兩黨都在竭力擴大自己的地盤,調兵遣將準備重開因抗日而中止的內戰。事實上,內戰已在有些地區打響了。由於富饒的資源和日本投降造成的「真空」,東北成了雙方的爭奪要地。雖然國民黨軍隊數量居優勢,裝備也精良得多,但共產黨統治地區離得近,儘管沒有俄國人的幫助,也搶先把部隊開進了東北。美國人幫助蔣介石把成千上萬國民黨軍隊從南方運送到華北,並一度欲在距州錦三十哩處的葫蘆島登陸,後因受到共產黨的猛烈阻擊才不得不撤退。國民黨軍隊被迫在長城以南上岸,乘火車向北進發,由美國人提供空中掩護。前後計有五萬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佔領北京和天津。

俄國人正式承認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由於史達林承諾在勝利後三個月內撤走蘇軍,蘇聯紅軍於十一月十一日撤出錦州,退到東北北部,錦州只剩下中國共產黨人。十一月底的一個傍晚,我母親下課回家,看到許多攜帶武器裝備的士兵行色匆匆向南門開進。她知道城郊四周正發生激烈戰鬥,猜想共產黨是在撤退。這次撤退是根據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戰略進行的,叫做「讓開大路,佔領兩廂」,「不拘一城一池得失,重在消滅有生力量。」

共產黨撤走不久,一支新的軍隊進了城,這已是近四個月來的第四支駐軍了。這支部隊軍容整齊,士兵穿的是卡其布,軍官穿的是暱制服,擁有嶄新的美式武器,這就是國民黨軍隊。人們都跑出房屋,聚集在狹窄的土路兩旁鼓掌、歡呼。我母親也擠到人群前頭,她突然發現自己也跟著舉手歡呼了,心想這才像打敗日本人的軍隊。她奔回家中,激動地告訴父母,她看到了一些多神氣的軍人。

錦州洋溢著節日氣氛,人們爭先恐後把軍人請到家裡住。一位軍官也住進夏家,他舉止文雅、謙恭,全家人都喜歡他。夏瑞堂和姥姥覺得國民黨一定能維持好秩序,結束混亂,使人們有好日子過。誰知接踵而至的,是失望。

從大後方——內地來的官員看不起當地人,稱他們是「亡國奴」。並不時提醒他們應感激國民黨把他們從日本人手中解救出來。我母親的學校復課後,一天晚上舉行了一場有軍隊、地方官員參加的聯歡晚會,一個軍官的三歲女兒背誦了一段演講辭,一開頭就是「我們園民黨人抗戰八年,救了你們這些亡國奴……」我母親和她的朋友聽了非常刺耳,一氣之下就退了場。

我母親對國民黨官員競相討姨太太的做法也大為反感。她的學校是全市唯一的女子中學。從一九四六年初開始,各類官員紛至沓來,找妻子的有之,找姨太太的更不乏其人。有些女學生甘願出嫁,有的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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