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敲開記憶的大門,迎來世界的回響/張戎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於一九九一年首次出版。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它使我成為「作家」。

當作家是我童年的夢,這個夢只是模糊的憧憬,待在潛意識裡,沒有用語言表達。在我成長的毛澤東時代,中國大陸的作家大都遭到政治迫害,書和筆是危險的東西。文革初期,全國到處燃起燒書的火焰,人們家中的書籍大半化為灰燼。身為中共官員的我父親,在文革中備受折磨,逼著燒掉心愛的藏書。這是他精神崩潰的開端。我在一九六八年十六歲生日那天寫在紙上的第一首詩,就是在造反派闖進家裡抄家時,撕碎了衝下馬桶的。

可是一支無形的筆,仍然不停地在腦子裡劃來劃去。在下鄉進廠的日子裡,它伴隨我在稻田裡撒糞,在電桿上接線,默默地刻著長文和短詩。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六歲的我來到英國。毛澤東去世兩年了,中國開始變化。中共自掌權以來,第一次用全國統一考試的辦法選拔留學生。我有幸通過統考,成為四川省九千萬人中大概第一個到英國留學的人。

有這樣不可思議的運氣,可以自由地寫作了——但就在這時,我失去了寫作的興趣。對我來說,寫作不可避免地要回顧往事,要在內心重返中國。而我只想忘掉中國,忘掉那些傷心的日子。我來到的地方好似外星,滿目都是新鮮。我什麼都想看一看,什麼都想試一試,只想活在新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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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第一眼吸引我的,是從機場入城後沿街窗台上的盆花與住宅前的花園。記得我到後的第一封家信,幾乎都在描述它們。那時中國人的家中沒有花草。毛澤東在一九六四年發話說:「擺設盆花是舊社會留下來的東西,這是封建士大夫階級、資產階級公子哥兒提籠架鳥的人玩的。」「花窖要取消,大部分花工要減掉。」房屋裡的花消失了,學校草坪上的草也被拔去。拔草時我心裡非常難過,但掙扎著掩飾自己的感情,還不斷責備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當時中國的孩子都得不停地做這類「思想鬥爭」。雖然在我離開中國時,種花養草已不再是罪過,但苗圃花市還沒有「捲土重來」,一般人的住宅依然灰暗無色,公園也滿目瘡痍。

到倫敦後,我們住在大使館指定的住處,第一次獲准外出時,我和幾個同行者去了著名的海德公園。在一排排栗樹的華蓋下,在一望無涯的柔軟草坪上,我走啊走,怎麼也走不夠,胸中充滿狂喜。我直想張開雙臂,撲在草地上,緊緊摟住這塊綠土地。

那時留學生在海外受到嚴格管束,每個星期六有例行的「政治學習」。這類在中國早就讓我煩透了的活動,在倫敦更教我忍受不下去。我斗膽向政治輔導員建議,何不把會搬到倫敦植物園去開?年輕的輔導員想來也嚮往大好景色和清新空氣,他居然冒著被批評的風險同意了。於是,我們這組人身著的清一色「毛制服」,便與五彩繽紛的花朵相映成趣。

「政治學習」僅是無數捆綁我們的繩索之一。其他的管囚犯似的紀律包括不許一人出門,起碼得「二人同行」。事無鉅細必須請示匯報,違反紀律會被馬上送回國去,後果不言自明。這些繩索每時每刻都折磨著我。初到英國時,我總在盤算怎樣「破壞紀律」。

在大陸留學生中,我也許是第一個涉足酒吧的人。那年頭,「酒吧」二字意味著裸女狂舞,燈紅酒綠,是使館明令禁止的去處,也讓我好奇心大發。一天,我偷偷跑出去,直奔街對面一間酒吧。推門進去,什麼令人目瞪口呆的景象也沒看到,只有幾個老人安靜地坐在那裡。當時心裡頗有點失望。

我也可能是大陸留學生中第一個獨自出門的。我所在的學院有位職員邀我去格林威治天文台。「二人同行」的紀律規定,個人受到邀請時必須「帶朋友」。我便問他:可不可以帶個朋友一塊兒去?職員誤解了我的意思,正色答道:「我不會做不規矩的事情。」我很不好意思,但又無法向他說明這是我們的紀律。我們得到的指示是,這條紀律不準公開,只能自己找藉口。我討厭編造藉口,更想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出去。我於是去請求使館管教育的官員,說:你看,這位英國朋友認為我懷疑他動機不純,我要是不去,會影響中、英友好,影響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聲譽。如此等等一番漂亮話,官員最後鬆了口,只叫我不要張揚。

我猜這位官員也不喜歡製造這些紀律的專制制度。一天晚間,住地樓裡只有我和他時,他對我講了點個人的身世。二十年前,他與深愛的女朋友正要結婚,「反右派運動」來了,女友被打成右派。結婚會毀掉他的前程,女友堅持要分手,極度痛苦的他再三考慮後同意了。後來,無論在外交界如何一帆風順,他忘不了她,原諒不了自己。在講這段往事時,他幾乎是聲淚俱下。

這位與我相交甚淺的使館官員,敢說心裡話,並不奇怪。那時的人們背負著毛澤東統治留下的創痛,一發現有個「心有靈犀」的人,會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傾瀉。中國在變,人們的恐懼少了——也使這位官員敢於開先例放我一人出門。

格林威治之行今天想起仍記憶猶新。這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旅遊:從一個景點到另一個,在子午線上照相,一隻腳踏在東半球,一隻腳踏在西半球。但從頭到尾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緊得頭暈。我的眼角不斷四下掃射,看有沒有華人,一旦發現便迅速從他們衣著上判斷是否來自大陸,如果判斷是,我就趕緊把臉別過去,躲開他們。當時大陸來英國的人寥寥無幾,可我偏偏覺得這個人也是,那個人也像,心不時提到嗓子眼兒,一邊勉強對主人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怕有人看見我,告發我,那樣一來我就完了,使館好心的官員也要跟著倒楣。坐在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中間野餐,吃著異國情調十足的乳酪三明治,是我最害怕的時刻:我釘在那裡,無處可藏。

可我還是繼續幹官方禁止的事。這並非出於天生喜好冒險刺激,而是實在忍耐不住。大禍沒有臨頭:一九七八年底,中共正式實行改革開放,捆綁我們的繩索愈來愈鬆。逐漸,我就大膽地「自由行動」了,一個人到處去,結識三教九流的人。我自稱來自南韓。這不僅因為我的行動帶點偷偷摸摸的性質,而且我不想顯得太新奇。那時中國大陸多年與世隔絕,西方人好不容易見到個「火星人」準抓住問個不休,都是我不願談的事。我想融入倫敦,過一過倫敦平常人的日子。

在倫敦人中混,我的強烈印象是在英國人人平等,沒有階級之分。在西方,英國以階級的存在著稱,後來我談起這一最初印象,總令聽眾捧腹。西方人有所不知的是,我是在跟毛的中國比。那裡每人都有一個固定的階級出身,對一生深具關鍵性作用。必填的各種表格上,在「出生年月」、「性別」之後,就是「家庭出身」一欄了。它決定你能上什麼學校,能做什麼工作,能過什麼樣的日子。我本人有幸出身「革命幹部」,屬於特權階層。我親眼看到,「出身不好」的人們,一輩子被打入另冊。由於出身如此重要,我們這代人初次見面習慣問對方出身是什麼,父母是幹什麼的。而在倫敦,我周圍的人們對他人的背景好像都毫不在意。

後來在英國住久了,我明白出身在這裡也不是微不足道。可是新來乍到的我,感悟到了英國的特點。英國儘管有階級,但不管哪個階級的人都享有尊嚴,下層的人不會受歧視虐待,老百姓不會有冤無處申。法律給所有人以同樣的保護,公平、正義是英國社會最引以自傲的基本理念。在這一理念下,社會日趨平等。這是中國人在毛時代——乃至今天——無法享受的。

我就是這樣既帶感情、又理智清醒地愛上了英國。第一年在拚命開眼界的旋風中度過。從毛的慘淡世界中走出來,對最不起眼的東西也感到新奇。頭一回進電影院,暗暗燈影下深紅的座椅帷幕,彫琢鍍金的裝飾,讓我覺得好像進了「阿拉丁魔窟」,到處是寶藏與神祕。事無鉅細,我都愛刨根問底,有的問題教朋友忍俊不禁地瞪大眼睛。在詢問與體驗中我學習英國,學習這裡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民和他們的文化。

在這個過程中,我秘密地交上了外國男朋友。這在當時是最嚴格的禁區。在中國時我曾聽到警告:誰有外國男朋友,誰就會被用麻藥麻醉後裝在麻袋裡,運回中國去。我對此深信不疑。一走到離大使館不遠的街道,我的兩腿就發軟,要是坐在汽車裡,頭就縮到車窗下不見了。我想出個法子:化妝,用濃濃的猩紅紫黑的唇膏,大綠大金的眼簾膏,讓自己面目全非,大使館的人認不出來。我使用化妝品,就是這樣開的頭。現在想來,大使館並沒有對我們實行那樣徹底的監視,但是來自毛的中國,恐懼是我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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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古城約克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那裡有著名的大教堂、老城牆(據說有點像中國的長城)和「薔薇戰爭」遺蹟。約克大學在我來英國第二年提出給我獎學金,讓我攻讀博士學位。那時候,外國大學發獎學金都得透過中國政府,個人無權領取。幸虧有了改革開放,再加上使館那位好心官員相助,我又一次破了規矩,個人接受了獎學金。三年後的一九八二年,我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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