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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看到一個上海作家寫的文章。那裡面說反右運動中,最讓羅隆基傷心的人有三個。他說錯了,最讓羅隆基傷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浦熙修。父親和他談論反右的話題,如若涉及到人,羅隆基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浦熙修,表情傷感,語氣也傷感:「你們可知道,浦熙修為了自己生,不惜要我死呀!把床笫之語,也當做政治言論,拿到大會上去揭發——『高饒事件是共產黨內部的宗派主義』『什麼場合都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聽多了,便覺肉麻。』『匈牙利事件發生後,蘇聯出兵是明顯的干涉別國之內政,社會主義陣營寧可失掉匈牙利,也比蘇聯出兵好。』『文藝為什麼只有工農兵方向?』等等。她在新聞界的批鬥會上揭發我的事情,可以講,是條條致命呀!難怪孔老夫子要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父親勸羅隆基對浦熙修的翻臉,也要看開些,勸解道:「努生,首先是你連累了她,再加上來自外部的許多壓力,她才迫不得已同你翻臉。我想,她的心裡並不好過。」

「你說連累,那麼你不是也連累了健生。外部的壓力對李大姐小嗎?她怎麼不同你翻臉呢?浦熙修出賣我,只不過保住了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還是劃了右。何苦呢!」羅隆基有點激動,鏡片後面的一雙眼睛,瞪得很大。

母親則告訴他:「運動到了緊張階段,上邊也派人找我談話,說應該為自己今後的前途著想了。要『遠看劉清揚【註釋十二】,近學浦熙修。』趕快和章伯鈞劃清界限,揭發他的問題。我說我對封建思想嚴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心甘情願和伯鈞一起當右派。」

提起「十年親密的朋友」,羅隆基悻悻然,又悵悵然。

父親怕他因情而傷身,便講了句哲言:「最親密的結合,本是對立物的結果。」好讓他想通看透。

母親為了幫他解開心中的疙瘩,便說:「老羅,浦熙修固然負你,可你不是也曾負人嗎?這樣去想,心裡頭或許會平衡一些,好過一些。」

羅隆基仰靠沙發,眼望天花板。思索片刻,道:「說起負心,我亦有之。一次,我與史(良)大姐約會。到了很晚的時候,才想起來那天是劉王立明的生日。我趕忙跑去打電話,她不接,便立刻跑到她家。進了客廳,就見立明坐在地上,手裡拿著把剪刀,在剪一塊衣料。我走近細看,才發現她在流眼淚,而那塊衣料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我去扶她,拉她,請求她從地板上起來。她不肯,一句話不說,也不看我,只是剪,剪,剪。我沒有辦法了,也坐在地板上,陪她,看著她慢慢地把衣料全都剪成一綹一綹的細條。」

話說到此,羅隆基不禁嘆息道:「李大姐,這就是我的負心之舉,而它怎麼能與浦熙修的揭發相比呢!」

隨著他的敘述,在我腦海裡呈現的是美國默片裡情人吵架鬥氣兒的一個動人場景。我長大後,也和男人鬧過彆扭,自己很想學學這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做派。可涵養功夫不行,浪漫情調不夠,是學不來的。

當時,羅隆基和他唯一的妻子王右家也有打架的時候,父親說:「努生的臉上要貼著膠布或塗著一塊紅藥水,那準是頭天晚上,小倆口動了手。」

我問:「誰打誰?」

「你猜是誰打誰呀?」父親故意考我。

「肯定是王右家動手唄。」

「你這個鬼丫頭!」聽父親這說,我肯定猜對了。

分手後的王右家,嫁了個富商。為此,遺憾又感嘆的羅隆基曾對父親說:「真是可惜呀,嫁做商人婦。」

我知道,無論是父親還是羅隆基,打骨子裡是看不起商人的。

得意喝酒,失意喝茶。羅隆基每次登門做客,母親都特別厚待他,給他拿最好的煙,沏最好的茶。他有時自備進口的雪茄,抽起來,滿室盈香。一次,他來家閒談。接過母親遞來的清茶,暖潤之氣隨著沸水中蕩漾的葉片,飄散而出。羅隆基雙手握杯,道:「李大姐,你有沒有妹妹呀?如果有的話,就介紹給我吧!」

母親真有妹妹,是個堂妹。我和姐姐管她叫大阿姨。她女師大畢業,後嫁給了北京大學一個哲學教授。不知是誰不能生育,二人始終沒有孩子。在陪都重慶,大阿姨領養了一個極漂亮的男孩。然而,這個孩子最終也沒能維繫住婚姻。抗戰勝利了,他們也分手了。大阿姨從此過著獨居生活,終身從事幼兒教育事業,她領導的中央財政部幼兒園,屢受表彰。一九五八年,看著母親劃為右派,她非常痛苦。一個寒夜,她把所有熟睡的孩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後服毒自盡。她的死,平靜淒美。人躺在床,寫字檯上放著一支高腳玻璃酒杯,內盛喝剩的萊蘇兒水,一個咬了幾口的鴨梨,幾張舊照。照片全是她和哲學教授及漂亮男孩的合影。

「老羅,本該我去死,是她替了我!是她替了我。」母親講到這裡,已是淚水潸潸。

話頭是羅隆基提起的,聽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個故事。眼眶濕潤的他,不知該如何安慰母親才好。

父親愛看戲,尤喜地方戲。我從事戲劇研究,最初的興趣是他培養的。一九五七年以後,父親失去了在懷仁堂看戲的資格。全國政協有時也搞些晚會,父親去了幾次,便不大去了。他說:「裡面都是熟人,何苦去討白眼。」於是,決定自己買票,上戲院看戲。

父親出入有汽車,跟隨有警衛,加之衣著舉止及做派,總還有點「首長」的架勢,進了劇場,就挺招眼。不認識的觀眾,以為是首長,要看看;知道右派面目的觀眾,就更要看看。尤其是幕間休息,不少觀眾站在他的面前,指指點點,眼睛直勾勾地瞧著。每逢這個時候,父親很覺尷尬。即或如此,我陪著他,還是看了不少戲,如福建莆仙戲《團圓之後》、黃梅戲《天仙配》等。

父親問羅隆基:「怎麼很少見你看戲呀?」

他對我們說:「成右派以後,我進過劇場。先頭還沒有注意,然後就感覺情況不妙。發現我在看戲,可別人都在看我呀。前排的觀眾扭過頭瞅,後面傳來問話——哪個是羅隆基?我索性起立,轉身面向大家,揮手喝道:『你們看吧,看吧!我就是羅隆基!』這一下,倒很有效,劇場頓時安靜,人家不再看我,大家都去看戲。」

他的話,引得一家人大笑不止。

我想:這樣的舉動,父親是不會做的。它屬於羅隆基。

一次,我去聽張權獨唱音樂會。在音樂廳裡,我看見了坐在後面的羅隆基。人很精神,穿著筆挺的米色西服,手持粉色的唐菖蒲。在旁邊的是趙君邁,一副中式打扮,像個跟班。張權每唱一首歌,羅隆基都鼓掌。字幕打出「休息半小時」,他立即起身,雙手捧花,走向太平門,這一路非常惹眼,他卻毫不在意。當我再看見羅隆基返回座位的時候,他手上的那束花沒有了。

幾日後,羅隆基對我提及那場音樂會,說:「我去,是為了張權,不是為了音樂。她與我是朋友,同是留美的,又都是右派。她的丈夫還把一條性命,丟在了東北。舞臺上,觀眾只是覺得她光彩依舊,無人念及她的人生坎坷。我到後臺去送花,用英語說:『祝賀你能在北京開音樂會。今晚的你,非常美麗。』她連說thank y○u。可是當我問生活可好的時候,她的眼圈立刻紅了。人呀,沒有經歷生的一番苦,便不能瞭解心的創痛。」

顯然,那束粉色唐菖蒲,他是用心準備了的——為了往昔的友誼,為了共同的際遇。我想,像這樣的舉動,父親也做不來。它屬於羅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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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的夏季,毛澤東在廬山搞起了反右傾運動,在黨內挖出了個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公報刊出,父親和羅隆基很感突然。因為降職以後,耳目閉塞,他們和老百姓一樣,只能得到官方准予知道的消息。

父親以一種自語的口氣道:「彭德懷怎麼會和張聞天搞到一起?」

聽到這個消息,就跑到家來聊天的羅隆基說:「這有什麼奇怪?章羅能聯盟,他們也就可以成為集團。這肯定又是毛澤東下的結論。」

「右派、右傾,老毛如果總是這樣定罪的話,國家的政治生活,今後要不得了。特別是中共內部的鬥爭,非常殘酷。發表的公報和事實的真相,往往相距甚遠。」父親很有些憂慮。

自己災禍纏身,何必替他人擔憂——羅隆基多少懷著這種情緒,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彭德懷和我是連襟,但素無往來。我在他眼裡,始終是個異己。五七年我成了右派,有人問彭德懷的感想和看法。伯鈞,你猜他說什麼?」

「他說什麼?」

「他居然說,應該,應該。」

父親解釋道:「人家是共產黨,當然要這樣講啦。」

羅隆基不以為然,說:「像他這樣的共產黨幹部,階級陣線劃得分明,不會理解和同情民主黨派。這次輪到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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