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寂寞——聶紺弩晚年片斷

聶紺弩【註釋一】是當代作家。許多年輕人、甚至中年人不知道他是誰。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算是高級知識份子的一個密集點。最近和同事一起吃飯。提及聶紺弩,竟十有八不知。而知者,則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聶紺弩在小說、詩歌、雜文、散文、古典文學研究方面的貢獻,是繼魯迅之後的第二人。特別是他的舊體詩,形類打油,旨同莊騷,讀來令人慾笑而哭,自成一格,人稱「聶體」,是「異端」詩的高峰。

聶紺弩敢想、敢怒、敢罵、敢笑、敢哭。魯迅說:「救救孩子。」聶紺弩說:「孩子救救我們。」魯迅撰有《我們怎樣做父親》;聶紺弩寫下《怎樣做母親》。看過《紅樓夢》的人大多不喜歡陰柔的寶釵、襲人;聶紺弩認為「不寫寶釵、襲人是壞人,《紅樓夢》的反封建的意義就更深。」人家學習馬列,圖的是政治進步;聶紺弩看《資本論》第一卷,讀到少年女工自覺是女性後,常到河邊偷看男工游泳的段落,能聯繫「王安石詩,《聊齋誌異》的『績女』,魯迅的文章,融會貫通,有所徹悟」。【註釋二】舉一反三,探究「聊齋」的思想性。蹲過大牢的人,都恨監獄;聶紺弩常常懷念監獄,說「監獄是學習聖地,監獄裡醫療衛生方便」,還在號子裡回憶過去讀過的舊小說,偶有所見,就記在筆記簿上,居然寫了一二十冊。聶紺弩受胡風事件牽連數十年,數十年間不斷地懷念胡風,不停地寫詩贈故人:「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胡風因三十萬言書獲罪,受三十年牢獄流徙之災)」。所有胡風分子無不憎嫌以出賣胡風為進身之階的人;聶紺弩為其開脫,說「媚骨生成豈我儕,與時無忤有何哉?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紂廷咒惡來?」——聶紺弩種種特立獨行的做派和一貫到底的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輩子在批判、撤職、監督、察看、戴帽、勞改、關押、冤屈、喪親、疾病中度過。人生成敗若以幸福快樂為標準去衡量,他是徹底的敗者。

父親不認識聶紺弩,他是母親的朋友,而且是後期的朋友。這個後期的具體劃分是在一九七○年前後。我因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服刑在四川;聶紺弩因現行反革命罪判處無期徒刑,關押於山西。母親與周穎【註釋三】原本相識,因同為反革命罪犯家屬而驟然接近起來。相似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母親和周穎成了親密的朋友。她們有兩個固定話題。一是交換聶紺弩和我在獄中的情況,特別是收到我二人信件的時候,要共同探究,力圖解讀出字裡行間的全部內容。二是不斷地打聽消息,分析形勢,尋找各種關係,商議能夠營救我們出獄的良策。比如,搜集到中央近期要召開某個全國性會議的消息,二人立即分頭行動,各自寫出遞交首長的「求情信」。然後,母親去叩響農工中央主席季方家的大門,懇請他會見四川省省長,為我「高抬貴手」。周穎則直奔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學範家中,煩勞他找到山西省負責人,能否為聶紺弩「法外施恩」。其結果,往往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周穎的精神狀態不如母親,情緒波動,極易受到外界的影響。母親是很理解人的,心懷悲憫的她對周穎肺肝直陳:「老聶歲數比小愚大多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我要先救老聶。」

感動萬分的周穎老淚縱橫,涕泣不止。

母親一諾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處奔走,尋找機會和辦法。一九七一年的秋季,農工黨老成員、因一九五七年劃為右派而身處困境的朱靜芳,從淮安鄉下來到北京謀生。她下了火車,便直奔我家,希望獲得母親的幫助。住房緊窄的母親二話不說,讓朱靜芳與自己食住在一起,有如家人。母親工資一百四,她幾乎每月都要拿出二、三十元,偷偷塞進朱靜芳的口袋,直至右派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朱靜芳解放前就攻讀法學,劃右前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審員,感覺敏銳的母親覺得搭救聶紺弩的機會到了。這大概是在一九七一年。

母親把朱靜芳介紹給周穎。周穎看著南京來客落泊寒酸的樣子,心想:連自己都要投靠別人,這樣的人能管用嗎?故態度很有些冷淡。但面對母親的熱忱,也礙於情面,她還是把聶紺弩的「犯罪」情況和關押情況告訴給朱靜芳。朱靜芳當然察覺到周穎的冷淡,但看在母親的情份上,也看在聶紺弩的名分上,她表示願意幫這個忙。會面的當日,周穎便向朱靜芳提出去山西稷山縣看守所看望聶紺弩的要求。

母親說:「還是讓老朱先探探路吧!她的盤纏由我承擔。」

巧了,朱靜芳從前在法院工作的一個同事的丈夫,正擔任看守所所長。她表示願意前往,並說自己必須假稱是聶紺弩的親戚才行。

三人的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攏。

當聶紺弩在看守所所長辦公室,看到一個叫朱靜芳的女人口口聲聲稱自己為「表姐夫」的時候,驚異得直眨巴眼睛。而朱靜芳見他的身體和氣色都還算不錯的時候,一顆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所長告訴朱靜芳:由於覺得聶紺弩人好,又很有學問,索性沒有叫他幹什麼勞動。朱靜芳帶來由母親和周穎買的罐頭、茶葉、香煙、白糖、點心。所長叫一個姓李的年輕人【註釋四】將它們拿回監舍。

在所長辦公室,朱靜芳和「犯人」的會見持續了三天。在這個看守所歷史上,是個絕對的例外。聶紺弩是有問必答,只是在問到「犯罪案情」的時候,才變得支支吾吾,說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還沒有判刑就被押送到了稷山。而暗地裡,瞅著這個操著蘇北口音、高大結實的女人直納悶兒:這個「朱大姐」到底是誰?從哪兒鑽出來的?他把自己的親戚和周穎的親戚在腦子裡翻了個遍,也沒能考證出來。

見到了人,人又還健康——母親覺得朱靜芳是首戰告捷,便毫不客氣地對周穎說:「你該請客!為老朱接風。」

「請客,請客!」周穎一個勁兒地點頭。

飯是在座落於交道口大街的康樂飯館吃的,周穎做東,全家出席。席間,氣氛熱烈。母親不停地給朱靜芳夾菜遞湯。朱靜芳直到今天都記得有道非常好吃的菜,菜名兒叫黃魚羹。

聶紺弩在稷山看守所的四年時光,寂寞中也有快慰,冷冽中亦有溫暖。同號同鋪的小李,不但照顧他的生活,還一起讀馬列,小李每有所悟,聶紺弩會驚喜異常。聶紺弩搞不懂馬克思論述的「級差地租形式」,小李便給老人補習數學知識。潛心於理論不光為打發時間,更重要的是聶紺弩想以此驗證自己的人生觀。另一個同號的囚犯,是一個叫包於軌【註釋五】的人。他與聶紺弩是共用一副手銬押赴稷山的,故聶紺弩有「相依相靠相狼狽」的詩句相戲、相贈。這個清華國學研究院畢業的包先生,博學多識,通文史,精詩詞,尤擅對聯,曾在王府井畫店舉辦個人書法展覽。聶紺弩對他的學問佩服的不得了,稱他是活字典。「鬼話三千天下笑,人生七十號間逢。」監獄不得高聲喧嘩,聶紺弩又有些「耳背」,所以倆人經常交頭接耳,「鬼話」連篇,用同心之言彼此撫慰受傷的筋骨、受辱的心。後來包於軌病死看守所,草葬於獄內空地。這令聶紺弩哀痛不已。

一九七四年年底,聶紺弩被判處無期徒刑,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情緒激動又萬念皆灰,十多天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是淚是花還是血?頻揩老眼不分明。」悲憤難忍的聶紺弩向周穎報告了這個最壞的消息,覺得自己只欠一死,別無它途。

周穎跌跌撞撞地來到我家,對母親和朱靜芳說:「事情不好了,老聶判處了無期徒刑,他不服,上訴被駁回,維持原判。」她拿出聶紺弩的信,信中寫道:「我是永遠回不了北京城。」

母親黯然無語,而周穎早變成了木石,呆坐在沙發。

冷靜的朱靜芳問:「周大姐,你可知老聶現在關押何處?」

「臨汾。」

朱靜芳想了想,說:「那就在省第三監獄了。」遂安慰周穎,道:「不要急,有辦法,省三監我有認識的人。」周穎聽到這句話,情緒稍許安定。

她走後,朱靜芳告訴母親:「我如今是個農民,靠種莊稼吃飯。所以,現在必須趕回南京鄉下插秧,等秧子插完,就趕來北京,專跑老聶的事。」

母親馬上給朱靜芳買了南下的火車票,並反覆叮囑:「老朱,你要快去快回呀,咱們救人要緊。」

朱靜芳前腳剛走,周穎後腳病倒在床。學醫出身的母親二話不說,把周穎接到家中,一住數月,親自護理侍候。返回北京且落腳我家的朱靜芳看著母親跑前跑後,燉湯拿藥的情景,慨然道:「這才叫患難與共,肝膽相照呀。」

經過反覆思考,朱靜芳認為:放出聶紺弩只有一條路,即保外就醫,而獲得保外就醫則必先獲得減刑,改判為「有期」,才有可能。

「老聶怎樣才能減刑呢?」周穎的反問,卻令她一時無法回答。

母親建議朱靜芳還是先與她所認識的監獄管理人員聯繫,再商討減刑之策。誰料想事情又那麼湊巧,朱靜芳與山西省第三監獄的獄政科長老彭(元芳)相識,且私交甚好,而老彭的愛人姓楊,是這所監獄的監獄長。

朱靜芳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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