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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滄江。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於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幹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多閒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畢竟屬於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說,張滄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颳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閒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找張滄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象很深,常念叨你呢。」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麼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麼老,卻已是滿頭白髮。在山東的一所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聽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歷史評說。」

三天裡,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蘋嘛。沈從文就認識她,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麼文化旗手,還成了叱吒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麼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麼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裡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繫。

黃萬里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里,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麼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麼詩了。一九五七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係呢。」

大約閒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捨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

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鬆了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係」,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託。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賴、安閒,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細雨、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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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聽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外面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歷了四個朝代,總結出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燉燕窩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製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於是就走了進去。翻開菜單,那上面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裡所有的錢掏光,全身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只好狼狽的坐在那裡,等外面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麼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裡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我,這天晚上吃西餐。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台,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歎道:「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麼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裡走出,那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髮起伏閃亮,並整齊地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睛上面,眉毛彷彿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麼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的體味與輕鬆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的燭光裡,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聽。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麼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迴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麼優越,怎麼她什麼都會?做粵菜,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裡像你的那些幹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一律包幹,兩隻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麼都不會幹了。」

縱不能惹起某個男人的熱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愛,羅儀鳳就是這一流的女子。輕盈的體態,純良的品質,對日常事物處理的穩妥周全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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