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

康同璧,女,字文佩,號華鬘,廣東南海人,一八八六年二月生。康有為次女。早年赴美國留學。先後入哈佛大學及加林甫大學,畢業後回國。歷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長、中國婦女會會長。曾在傅作義召開的華北七省參議會上被推為代表,與人民解放軍商談和平解放北平事宜。

一九五一年七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七日病故,終年八十六歲。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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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校讀書的時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個年代由於階級成份好,很受組織信任。當我畢業發配到邊陲,她被留校當了研究人員。到了「文革」時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員。「改革開放」以後,她突然宣佈自己本乃末代皇帝宣統一個妃子的近親。「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發佈,與之共事數十載的同事,無不愕然。適值單位最後實施福利分房,她給統戰部打了報告,言明皇親國戚的貴族身份,以求統戰。報告轉給了文化部(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直屬該部)。結果,滿足了「被統戰」的期待,實現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隨意翻開一張報紙,「貴族」兩字隨處可見,什麼世襲貴族、東方貴族、白領貴族、單身貴族、金卡貴族、精神貴族。與之相搭配的圖片,不外乎豪宅別墅,靚車華服,美酒佳餚。把這些東西摞起來,簡直就是一本時尚大觀,看了足以讓人頭暈目眩,進而想入非非。可以說,貴族生活、貴族氣派、貴族氣質,已是當今眾多少男的理想,無數少女的美夢。

總之,一九四九年後曾與「地富反壞右」一樣被視為棄履的「貴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又陡然時興起來,登時身價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麼是「貴族」,是在認識了康同璧母女以後。其實,它根本不是什麼用來炫耀、用以兌換到各種利益或實惠的名片,也非香車寶馬、綾羅綢緞、燈紅酒綠的奢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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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家人認識康同璧,是反右以後的事。

一九五八年初,反右運動結束了。戴上頭號右派帽子的父親經過無數次親人檢舉、朋友倒戈、同僚揭發的教訓以後,在待人接物方面很開竅了,也很收斂了。比如,在公開場合,他一般不主動招呼人,哪怕這個人是從前的下屬。又如,在非公開場合,一般不邀請他人聚會,哪怕這個「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隻好自己跟自己玩吧。於是,不久便形成了一個右派小群體,或叫小圈子。由於父親是右派之首,也由於我們全家好客,加之,上邊給父親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轎車及好廚師等等。所以,一群「烏合之眾」的落腳點,大都選在東吉祥衚衕十號。這是我家的地址,現在它已一分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進去住的是萬里,後為段君毅。跨院分給了藝壇領導高占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攏一起也很熱鬧。清茶一杯,有說有笑。聊國際政治的是羅隆基;談佛學和古詩詞的是陳銘樞;既說社會新聞、又講烹調藝術的是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有來有往中,相互關心,彼此尊重。一人病了,其他幾個會自動傳遞消息,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探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裡,這種交往是他們的生活內容。在孤立壓抑的環境中,這個聚會是他們的慶典和節日。一般人是害怕這個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沒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

記得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國政協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歸來,父親是一臉的喜色。

我問母親:「爸爸為啥這麼高興?」

母親說:「自我們戴上帽子,今天頭一回遇到有人主動過來做自我介紹,並說希望能認識你爸爸。」

「難道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嗎?」

「當然知道。但她說以能結識章先生為榮。」

「他是誰?」

「她就是康有為的二女兒,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問。

「大概快八十歲了。」母親遂又補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兒說,後天請我們去她家做客呢!」

父親好久沒當過客人了——想到這裡,我替父親高興。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動不已。

母親說:「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東四十條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們原先以為不過是小坐,喝茶罷了。到了那裡,才知道是要吃晚飯的。而且請我們吃的菜餚,是她女兒羅儀鳳親自下廚操持的。儘管屬於粵菜,那味道與街面的菜館就是不一樣。單是那又糯又香的廣東蘿蔔糕,你爸爸就夾了好幾塊。」

父親欣賞康同璧的個人修養和藝術才華。說:「果然名不虛傳哇!難怪康有為那麼疼愛這個女兒。她英文好,詩詞好,繪畫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幾幅自己畫的山水畫,可謂蒼古清雋,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畫和那些專業畫家不相上下。」

其實,我心裡清楚:讓父母最為讚歎的,是康同璧母女對自己的態度。

過了一個禮拜,父親提出來要在家中回請康氏母女。

未及母親表態,我高舉雙手,叫道:「我同意!我贊成!」

父親也舉手,並向母親叫道:「二比一,通過。」

三人復大笑。

母親用手指著我的嘴巴,說:「是不是嘴饞了?」

「不,」我辯解道:「我想見見她們。」

經過緊張的準備,一切就緒。父母視康老為貴客,又是首次登門的緣故,所以決定不讓小孩上席。我聽了,不怎麼嘔氣,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後面偷看,偷聽。

雜花生樹,飛鳥穿林,正是氣候宜人的暮春時節。下午三點,父親讓司機開著老別克小轎車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進我家闊大的庭院,便駐足欣賞我家的楹聯、花壇、魚缸及樹木。老人看見正房前廊一字排開的八盆臘梅,不禁發出了驚歎:「這梅太好了,枝幹蒼勁、縱橫有致,可以入畫了。」

父親說:「康老,你知道為什麼這八盆臘梅這樣好嗎?」

「當然是你養得好哇。」

「不,因為送花的人是梅蘭芳。」

康同璧聽罷,一直站在那裡不肯走。我則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後面打量她。應該說,臉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額頭,端正的鼻子,潔白的牙齒,彎彎的細眉,明亮的眼睛,可使人忘卻歲月時光。她身著青色暗花軟緞通袖旗袍,那袍邊、領口、袖口都壓鑲著三分寬的滾花錦邊。旗袍之上,另套青紬背心。腳上,是雙黑色軟底繡花鞋。一種清虛疏朗的神韻,使老人呈現出慈祥之美。繫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絲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別針,在陽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幾許生動之氣。染得黑玉般的頭髮盤在後頸,繞成一個鬆鬆的圓髻。而這稀疏的頭髮和舊式髮型,則描述出往日滄桑。

跟在康同璧身後的,是女兒羅儀鳳,從外表判斷,約有四十歲上下。她全身藍色:藍旗袍,藍手袋,藍紗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藍色太陽鏡。港式剪裁的旗袍緊裹著少女般的身材,並使所有的線條均無可指摘。雖然一襲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氣派的典雅氣質。走進客廳,羅儀鳳摘下眼鏡後,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實講,嬌小玲瓏的她即使年輕時,也算不得漂亮。臉上敷著的一層薄粉,似乎遮蓋不住那貧血的蒼白。嘴巴寬大,嘴唇亦無血色。她的眼珠特別地黑,往裡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襯下,非常幽深。這高貴神態的後面,似乎還隱含著女性的一種傷感氣質。

大圓茶几上,擺滿了母親從北京最好的食品店裡買來的各種西點和水果。父母與客人聊天。剛開始,還聽得見康氏母女說話。半小時後,客廳裡就只有父親的聲音了。我躲在連通客廳的玻璃隔扇後面,目不轉睛地瞧著。忽然,我發現羅儀鳳把鞋穿錯了:怎麼一隻腳穿的是藍色的皮鞋,而另一隻是白色的呢?於是,父親說的話,我全都聽不見了,只是專注於那雙腳,琢磨著那雙鞋。而在下定羅儀鳳是於匆忙中穿錯一隻鞋的結論之後,我無論如何也憋不住了,有如父親發現社會有問題,就非得站出來提意見一樣。

我大喊:「媽媽!」

母親聞聲而至,問:「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我面帶焦憂之色,說:「請你告訴羅儀鳳阿姨,她把鞋穿錯了。」

母親不回答我,邊笑邊往客廳走去,來到羅儀鳳面前俯耳說幾句。羅儀鳳遂朝著玻璃隔扇,笑道:「請章小姐出來看看我的鞋,可以嗎?」

我有些難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廳,來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哪!原來她的鞋是左右兩色,從中縫分開,一半藍、一半白。

羅儀鳳微笑著,解釋道:「不怪小姑娘,這是義大利的新樣式,國內還很少見。」

父親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裡,有替我難為情的成分。

康同璧則拉著我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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