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張伯駒夫婦與我父母交往之疊影

自打反右運動一起頭兒,父親就開始琢磨著反右的結局和自己的下場,甚至在毛澤東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他的時候,他就在家裡把自己處理了一回——讓警衛秘書王鎖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員召集到東客廳,請他們圍著平時吃飯的圓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父親客氣又鄭重地對他們說:「你們大概已經從報紙上知道了,我現在犯了政治錯誤。所以,請你們不要再叫我章部長了,可稱我先生,也可直呼我的姓名。」

坐於一側的王秘書趕緊聲明:「在我們沒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必須繼續稱呼您為章部長。」

此後,父親不止一次地對家人說:「我們準備過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城老家更好。」

一九五八年一月底,父母雙雙獲得「又劃又戴、降職降薪」的處理。好像上邊對父親特別寬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農工中央主席、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報社長等九個職務之後,特意保留了全國政協常委、民盟中央常委的職務。在由行政三級降至七級後,又特別保留了四合院、小轎車、司機、警衛、廚師、勤雜、秘書。國人社會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於權力所給予物質待遇之厚薄上。父親既受政治貶損,又得生活厚待。如此發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預想。

斗轉星移,歲月悠悠。慢慢地,父母開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與中國歷史同樣源遠流長的世態炎涼。親近的、親切的、親密的,一個接一個地疏遠、疏隔、疏離了。而且,越是親近親切親密的,就越發地疏遠疏隔疏離。諸如,二十年代一起參加北伐戰爭的老友,三十年代共同發起「國民黨臨時革命行動委員會」的第三黨人,四十年代參與籌措成立「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們當初當年當時結識章伯鈞,便是一種錯誤。唯有一九五七年的政治風雨,才撥正了他們所在黨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著他們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樣子,父親也跟著替他們心痛。

一日,戴帽的母親到農工黨北京市委會去參加政治學習。在回家的路上,大老遠便瞅見個老熟人。這也難怪,五十整的年紀,眼神正好。老熟人是民盟中央的副秘書長,叫辛志超。他不僅和父親、母親熟,而且和我姐、和我也熟。我家的門坎兒,他是跨進跨出的。每每在與父親談正事之前,都要給我姐妹倆講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說的是燕都舊話,再與那滿嘴的京腔京韻相搭配,我倆聽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從沈鈞儒開始往下數,來家裡開會、談事、作客、吃飯、聊天的,不下幾十個。要論個生熟鹹淡,眼下這位離母親不遠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內。所以,我很能想像母親認出他時的那股衝動、那般欣喜及那份熱情。

母親揮動著手,向他飛奔過去。辛副秘書長停住腳步,四下裡張望。當他那雙近視加老花的眼睛透過厚重的鏡片,終於辨清來者為何人的時候,即毫不猶豫地轉身一百八十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母親傻站在街沿。她對老熟人或許有很多的話要說,或許只想問聲好。她有如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淚便撲簌簌地滾落出來。在父親的詢問下,母親講述了街頭剎那間的經歷。

站立一旁的我,簡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辛伯伯,怎麼會不理我們的媽媽呢?」我為如此熟識的人能做出如此絕情的事而憤怒。心底還有一種母親受辱自己也跟著受辱的感覺。

母親為自己的不識時務、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歎道:「解放前看的《紅樓夢》和解放後讀的馬克思,都算白費了。連熟識的人才專做絕情事的起碼常識,都沒能學到手。」

父親則勸母親心放寬些、看得開些,語重心長地說:「大到一個政黨的背信棄義,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國官場的傳統。」不過,父親也從中預見到自己的未來,必是孤獨自處的末路。除非欽定的章羅聯盟和反右運動被欽定者推翻,而這個「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憂心忡忡的我問道:「爸,人當了右派,怎麼別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難過了?」

我的問話,使父親激憤起來,滔滔不絕:「只有在中國當右派,才是這個樣子。小愚,你哪裡曉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體面、很神氣的呀!議會裡,還有他們的席位呢,與左派僅僅是表明政見之不同罷了。議論國家大事的時候,左派、右派、中間派各自發表看法,陳述主張,申明立場。因為各派所持立場、主張、看法不同,它們之間勢必要有激烈的辯論、爭執以及相互攻擊。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現象,並受法律保障。西方國家的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經過這些辯論、爭執和攻擊的考驗或矯正。現在,老毛把右派定性為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還劃了個資產階級成分。那麼,左派與右派便不屬於思想差異,而視為革命與反動的政治對立了。在我們這個國度,誰一旦成了統治者的政治對頭或被看做思想異端,日子就很難過了。國家、權力、輿論、黨派、社會、朋友、甚至家庭,都會糾合成為一股力量,不斷地打擊、迫害、除滅這個對頭和異端。在這個問題上,我原以為新社會要比國民黨做得好一點。現在看起來,和過去沒有太大的不同。」我自幼就愛聽父親說話。因為他說的,和報紙上登的、收音機放的、課堂裡講的,都不一樣。他不從屬於別人,他只屬於自己。

或許因為情緒激動,父親說話的聲調越來越高。母親不讓父親繼續往下講,打斷他的話頭:「當著孩子的面,不要說這些,而且一句一個共產黨,一句一個老毛。從前你可以這樣說話,現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這樣講了。你在家裡講,萬一傳到外面,人家真要說章伯鈞反動到家了。雖然我們看不慣黃炎培,兒子劃成右派,自己跟共產黨反倒更加親近。但是你也沒有必要和過去一樣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

我知道母親「訓」父親,是因為母親疼父親。特別是在眼下,知他疼他的人沒剩下幾個。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會,父親就像吞大魚大肉一樣,全部咽下。而母親這番雨絲風片般的「訓」,對父親來說,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親聽完「訓」,一不反駁,二不申辯,三不堅持。自己一個人回到書房。我也緊跟著進去。當父親坐在寫字檯前的皮轉椅上,他的臉色分明陰沉了許多。俗話說:樹怕剝皮,人怕傷心。我在想,社會上已經失去「面子」的父親,是不是覺得在家庭裡開始失去「裡子」了。父親失去的再多,哪怕父親在外面的存在等於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一聲不吭,站立在父親的身後。父親也一聲不吭,雙手交叉於胸。他的外表是平靜的,然而心裡必定很難受。六十多個年頭的人生,在心窩子裡一次次跌宕翻騰。

父親面對政治壓力和應付社會環境的唯一選擇,是獨處,也只能獨處。假如他是個埋頭做學問的,面壁數十載,獨處一輩子,也算不得什麼難事。偏偏父親從中國私塾讀到柏林大學,也沒能塌心做學問,而是起勁兒地搞政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靜,得參與,得活動,得鬧騰。開會,講演,結社,遊行,擬指示,呼口號,寫文章,直至發動戰爭(可惜父親的本質是書生,他搞的政治始終未能上升到拿槍桿子的高級階段)。父親以此為生活,以此為追求,以此為樂趣。如今這種生活、追求和樂趣,給撅折掐斷,戛然而止了。這番光景,好似一個有名氣的演員,戲唱得正帶勁兒的時候,被轟下了台。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奮的鑼鼓、絲竹、燈光、油彩、底班、龍套、跟包、觀眾,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一大早起床,父親不必忙著漱洗用餐,既沒有機關讓他去上班,也沒有單位請他去講話。上午到下午,父親不必忙著東奔西跑,既沒有事情等候他處理,也沒有會議需要他參加。從早到晚,父親不必忙著前庭後院的穿梭,既沒有人按動大門的電鈴,客廳裡也沒有響動的電話,書房裡更沒有擺放好的文件、報告、公函、書信,亟待拆閱。父親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從洪秘書手裡接過當天的報紙——《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中國青年報》……厚厚一疊,他的眼睛像架掃瞄儀,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掃」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十六開大小的《參考資料》(即《參考消息》之前身),讀得仔細,看的時間也最長。

父親說:「只有《參考》上,還有一點消息。」有時候《參考資料》送進門,正巧父親要去方便。他能拿著它,在洗手間裡待上幾十分鐘。要不是母親催我也叫喚的話,不知他坐在馬桶上還得看多久。老實講,能得到這一點消息,也來之不易。因為父親在必須接受右派帽子時,向中共中央統戰部提出的唯一請求,就是希望今後自己能夠繼續看到一份《參考資料》。

把看《參考》的事做畢,父親也就終日無事可做了。在以往雜亂忙碌辛苦勞累疲憊睏乏的時候,他多麼嚮往安寧清靜恬淡閒適的日子。現在,他嚮往的日子來了,卻沒能給自己帶來安寧清靜恬淡閒適。一九五七年以前,那時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親每隔一、兩個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