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有情無思間——史良側影

史良(一九○○—一九八五)江蘇常州人,女。一九三一年後,任上海律師公會執行委員,上海婦女救國會常委。一九三六年被國民黨所逮捕,為歷史上著名「七君子」之一。抗日戰爭期間,在武漢、重慶等地從事民主運動。一九三八年後,任婦女指導委員會委員兼聯絡會主任,第一、二屆參政員。一九四二年,任民盟中央常委、重慶市支部組織部長。解放戰爭期間,為上海民盟執行部負責人之一。一九四九年後,任國家司法部部長,全國婦聯副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主席。是第二至四屆全國人大常委,第五、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第二至五屆全國政協常委。

——摘自《二十世紀中國名人辭典》

※※※

這個辭典上的史良,是以職務為材料,年經事緯,敘列出來的人。在民主黨派史料彙編裡或共和國部長傳記裡,對她的介紹要比這個條目詳盡些,約有千餘字。除了對「七君子事件」的敘述而外,還強調解放前的史良作為享有崇高威望的著名律師,如何敢於同邪惡勢力進行鬥爭,營救受迫害的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史良作為首任司法部部長(她和衛生部部長李德全是當時僅有的兩位女部長),如何建立和健全了人民司法機構和工作;作為一個民主黨派(民盟)負責人的史良,如何擁護共產黨的領導,即使在「文革」期中,也沒有動搖對社會主義的信念,等等。這些內容寫得準確又周正。但活在我心裡、刻在我記憶中的史良,就不僅是條目所寫的這麼一副乾巴巴的樣子。

※※※

她是我小時候崇拜的高貴又美麗的女性。史良無論走到哪裡,來到什麼場合,都與眾不同。只要父親說上一句:今天史大姐要來。我聽了,頓時就血液沸騰,興奮不已。自己長得不漂亮,常對著鏡子自語:不是說女大十八變嗎?我啥時能變得有點像史良就好了。

我清楚地記得,頭一次在我家客廳見到史良的情形。父親把我推到她的眼前:「喏,我的小女兒,小愚(我的小名)。」又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的史大姐,你該叫史阿姨。」

我深鞠一躬,叫道:「死(史)阿姨。」

父親一怔,史良卻笑了。

父親糾正道:「不是死,是史。這兩個音是不許弄混的,再重叫。」

滿臉通紅的我,再叫:「死(史)阿姨。」

父親盯著我的嘴,嚷著道:「是史!不是死。」

我再叫一遍,仍是「死阿姨」。

父親瞪著眼,剛要張口,被史良擋住,笑著說:「死阿姨就死阿姨吧。」

瞧,多好的一個死(史)阿姨啊!

史良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在五十年代初的夏季。她讓秘書打來電話說,有事要來我家和父親商量。那時,父親官場得意,我家住的是座有七十九間房的大四合院。寬闊的庭院,已是綠葉成蔭,晨風拂來,透著涼意。在家中,沒有父親的容許,子女是不能隨便跑出來叨擾客人的。我便躲在耳房,兩眼直瞪窗外。

那年頭的北京,人稀車少。史良坐小轎車從她的住地東總布衚衕到我家的地安門內東吉祥衚衕,要不了多久。過一會兒,淡施脂粉的史良,身著白嗶嘰西服套裙,腳穿白色麂皮高跟涼鞋,飄然而至。庭院裡纏繞在竹籬笆上的鳥蘿松,正綻放著朵朵紅花。那小巧的花形和鮮麗的花色,勾起她的興致,俯身摘了幾朵,托在手心,便直奔北屋。接著,從大客廳傳來了一聲史良的吳儂軟語:「伯鈞(父親姓章名伯鈞),你家的鏡子呢?」父親帶路,引她到母親的梳妝台前。我瞅見史良仔仔細細地把小紅花一個個嵌入上衣的扣眼,嵌好後還左右端詳。公事談畢,她帶著胸前的那些「鳥蘿松」匆匆離去。

一個炎熱的下午,史良又來我家做客。這次,她穿的是用香雲紗【註釋一】做的「布拉吉」(即連衣裙)。她走後,母親把史良的這身衣服誇讚得不得了,對我說:「自從新中國的電影、話劇,把香雲紗的褲褂作為國民黨特務的專業服以後,人們拿這世界上最涼快的衣料簡直就沒有辦法了。你爸爸從香港帶回的幾件香雲紗成衣,也只好在家休息的時候換上,成了業餘裝。看看人家史大姐(這一直是母親對她的叫法),居然能做成「布拉吉」穿到司法部去。」此後四十餘載,我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像史良這樣地穿著。

※※※

直到九十年代末,北京的時髦女性在「懷舊風」的席捲之下,揀起了香雲紗。我跑遍大型商廈,終於也找到一件用它做的西式襯衫。面對三百多元的價格,我毫不猶豫地拿下。其實,這不是在買襯衫,而是為了複製出一種記憶。

※※※

一九五六年,母親與她同去印度訪問,史良是中國婦女代表團團長,母親是代表團的成員。印度方面請她們參觀一個比較先進的工廠。飛速旋轉的鑽頭切削下來的鋼絲捲曲如雲,柔細如髮,耀眼又美麗。史良伸出左手去拿剛剛旋出來的一根鋼絲,隨即把手縮了回去。

旁道的工作人員忙問:「燙著沒有?」史良微笑著搖了搖頭。

可母親注意到那隻伸出的手,始終像拳頭一樣緊握著。回到賓館,史良馬上把母親叫到自己的房間,把拳頭鬆開給她看。

「天啊!痛得很吧?」母親嚷了起來,只見手掌心那被鋼絲燙過的地方腫得老高。

史良點點頭,說:「千萬別聲張出去,我給大家丟臉了。健生,你是學醫的,有什麼辦法?」

母親告訴史良,自己帶了進口的安富消腫膏,正好派上用場。

一邊上藥,母親一邊怪道:「那車床裡刨出來的鋼絲,你居然想拿著玩,天真得像個幼稚園的孩子。」

史良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連幾天,母親都偷偷地給她換藥,並問:「洗澡時,需要我幫忙嗎?」

史良說:「不用,我自己可以應付。」

母親佩服地說:「史大姐,你真行。手掌腫成這樣,要換成別人早叫喚起來了。」

這些中國婦女界的精英們在參觀了醫院、學校、幼兒園,瞻仰了泰姬.瑪哈陵墓,被尼赫魯總理接見後,由接待人員將她們帶到新德里最繁華的地段去逛街,帶到一家最高級的服飾店去購物。史良在華貴精美的眾多印度絲綢中細挑慢揀,抽出一匹薄如蟬翼且用銀絲繡滿草葉花紋的白色衣料,欣賞再三。她把末端之一角斜搭在肩上,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並招呼母親說:「健生(母親姓李名健生),快來看看,這是多好的衣料哇。」母親湊過去,看了一眼,扭身便走。

走出商店,史良氣呼呼地問:「那塊衣料,你覺得不好看嗎?」

母親說:「你光顧了好看,不想想我們口袋裡有幾枚銅板。團員每人八十盧比,你是團長,也才一百八十盧比。買得起嗎?」

史良說:「買不起,欣賞一下,也好。」

母親說:「老闆、夥計好幾個人圍著你轉,到頭來你老人家只是欣賞一下。這不叫人家看出咱們的窮相嘛。」

她不作聲了。

※※※

史良是考究生活的,希望別人也能如此,同她一樣。我的這個看法,是由一樁小事引起。一個寒冷的冬日,民盟中央的幾個負責人羅隆基、胡愈之、周新民、薩空了、楚圖南、鄧初民、吳晗、閔剛侯、許廣平等,在我家開會。但凡家有來客,父親必給每位沏茶。人多的話,還叫洪秘書事先在玻璃杯外壁貼上一個用白紙剪成的圓形小標籤,那上面有用毛筆工整地寫著的阿拉伯數字:1,2,3,4,5……客人按先後依次而拿。會開久了,茶喝多了,大人們陸續如廁。我和姐姐的書房緊挨洗手間,誰去方便,我都能瞧見,而且這些先生們進進出出,看到我都要打個招呼,聊上幾句。第一位如廁且多次方便的人,是羅隆基,因為他有糖尿病。這次的會可能是開得太長了,女士們也開始方便。許廣平先來,由於是第一次,不熟悉我家的洗手間,故讓我陪廁。

我告訴她:「您用過的手紙直接丟進馬桶,用水沖掉。」

許廣平聽了,極認真地對我說:「這個做法不好,手紙容易堵塞馬桶。要放個紙簍,用過的手紙就丟進去,每晚再把它倒進垃圾箱。」她又用手指著水箱底下的一角說:「紙簍可以放在這個地方。」

史良繼之。來了,又走了。她沒有對我家的洗手間及其使用,發表任何看法。翌日下午,我正在做功課,突然門鈴聲大作。洪秘書跑進客廳,對父親說:「史部長來了,手裡還提著兩大包東西。」聽罷,父母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顯然不解其來由。

史良被請進客廳。她把牛皮紙包的東西,往客廳當中的紫檀嵌螺鈿大理石檯面的圓桌上一放,笑瞇瞇道:「我今天不請自到,是特意給你們送洗臉毛巾來的。一包是一打,一打是十二條。這是兩包,共二十四條。我昨天去洗手間,看了你家用的毛巾,都該換了。」她轉身對母親說:「健生,一條毛巾頂多只能用兩周,不能用到發硬。」母親的臉頓時紅了,父親也很不好意思。

我跑到洗手間,生平第一次用「不能發硬」的標準,去審視家族全體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