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

[1968年春,SS應北越政府之邀,作為美國反戰積極分子代表團成員,訪問北越兩周(5月3日—17日)——此行引起了廣泛爭議,也為她同年出版的《河內之行》一書奠定了基礎。通常,這些筆記要麼是東道主告訴她的事情的文字記錄(我沒有找到SS對聽到的東西所做的評註,不管是肯定還是質疑;這些筆記本更像是一個記者的,而非一個評論家的),要麼是日程安排,以及,SS幾乎永遠如此,她對訪問的地方做依據事實和歷史的評註,同時還列了越語單詞表及其英語意思。因此,我只選了些代表性條目編錄在這裡,而完整地引用我能夠找到的那個更帶有回顧性的、質疑的和分析的條目。的確,該條目在某種意義上比任何其他條目,而且至少在我看來,也比《河內之行》都更有自我意識。]

[未標明日期,5月,但很可能是5月5日或6日在河內。]

文化差異是最難懂、最難克服的東西。「moeurs」[「風俗習慣」]、行為方式的差異。(有多少是亞洲的,又有多少是越南特有的,我在第一次亞洲之行中當然分辨不出來。)對待客人、陌生人、外國人、敵人的不同方式。與語言不同的關係——當然,這種關係因為一個事實而變得複雜,即我說的已經慢下來而且簡化了的話是由一個翻譯轉達出去的,不然,如果我對他們說英語,那我們就是在說兒語。

此外,還有一難,即被降為孩子的狀態:被安排好,被帶到這裡帶到那裡,有人向你解釋,有人為你擔憂,對你呵護有加,讓你身處監管之下。我們一個個成了孩子——更加令人惱火的是,一群孩子。他們是我們的保姆,我們的老師。我努力去發現他們每個人之間的不同(鶯、賢、范、全 ),我擔心他們看不出我有什麼不同或者特別。我感覺我自己一直試圖討好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得到班上的最高分。我以一個聰明、彬彬有禮、願意配合、容易辨認的樣子出現。

第一印象是每人說話的風格都一樣,說的內容也一樣。這一點又因為好客的禮節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套話而得到了強化。一間空蕩蕩的房間,一張矮桌子,幾把椅子。我們握了一圈手,然後坐下。桌子上:兩隻盤子里裝了爛了一半的青香蕉、香煙、未烤透的餅乾,還有一碟子紙包的中國糖果,幾隻茶杯。我們被介紹給大家。他們的領導看著我們。「Ca [Chào đón]...」[越語「歡迎」]有個人掀開門帘進來,開始上茶。

頭幾天好像是很沒希望了。存在一道似乎無法跨越的障礙。感覺他們有多麼奇異——對我們而言不可能把自己與他們聯繫起來、理解他們,他們顯然也不可能理解我們。一種不可否認的高他們一等的感覺;我能理解他們(如果不將自己與他們聯繫起來,除了按照他們的說法)。我感覺我的意識包括他們的,或者能夠包括——但是,他們的絕對包括不了我的。我絕望地認為,我迷失在我最欽佩的東西之中。我的意識太複雜,它知道大量各種各樣的樂事。我想起[貝爾納多·]貝托魯奇[1964年]的電影[《革命前夕》]中的格言——「沒有在革命前生活過的人絕對沒有品嘗過生活的甜美」——跟安迪[美國作家、活動家安德魯·科普坎德]提了。他同意。

不只是沒有希望。還是一種煎熬。當然,我此行並不懊悔。這是一種職責——一次政治行為,一出政治劇。他們在扮演他們的角色。我們(我)必須扮演我們的(我的)角色。它的沉重在於腳本完全是他們寫的這一事實;而且他們也在導這齣戲。我認為沒問題,應該如此。但我所有的行為都只是履行職責而已。而且內心裡我非常傷心。因為這意味著我無法從他們那裡了解到任何東西——一個美國革命者無法從越南革命中了解到任何東西,我以為一個人能夠(比如)從古巴革命中學到東西的,因為——至少從這個視角看——古巴人和我們很像。

我們有過一種角色:我們是越南戰鬥的美國朋友。一個共同身份。河內之行是一種酬答,一種惠顧。我們在受到一次款待——因為我們的努力而受到答謝——然後,我們將會被送回國,帶著加固了的忠誠,去繼續做出我們認為合適的各自的努力。

當然,在這一共同身份中有一種微妙的禮貌。沒人要求我們——單獨或一起——證明我們有理由應得這次旅行機會。我們被邀請和我們願意來似乎是一拍即合。我們每個人做我們能做之事——這像是默認的。沒有人問我們特別或具體為這場戰鬥做什麼。沒有人要求我們解釋——更別提去證明——我們的努力的水準、質量和策略。我們全都「受歡迎」。

人人都說:「我們知道美國人民是我們的朋友。只有美國政府是我們的敵人。」從一開始,我就想怒吼。我尊重他們態度的高尚,但我憐憫他們的天真。他們真的相信他們在說的話嗎?難道他們對美國一點都不了解嗎?我總有點認為他們是小孩——漂亮、天真、固執的小孩。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儘管這齣戲要求我扮演一個小孩的角色。

我渴望我所生活的這個立體的、有質感的成人世界——即使是在我正在訪問的道德童話構成的平面世界裡處理我的(他們的)事情的時候。

這裡是單色調的。一切都處在同一個層面。所有的詞語都屬於同一個辭彙表:戰鬥、轟炸、朋友、侵略者、帝國主義者、勝利、同志、法國殖民主義者、偽軍。我盡量不受我們的語言平乏的影響,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我還想說點對他們有用的東西,那麼,我就必須(有節制地)運用它。這甚至包括涵義更豐富的當地話,比如「偽軍」(而不是ARVN[越共陸軍,南越軍隊]和運動——他們指的是我們!——還有「社會主義陣營」(而這時候,我非常想說「共產主義」)。有些我已經能輕鬆面對了,像「陣線」,但「越共」、「帝國主義」,還有「黑人」和「解放區」不行。(我注意到,我說「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它通常被譯為「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

這是我未接觸過的心理世界。

每次說到什麼事總有一個日期作為它的樞軸:一般不是1945年8月(越南革命日,國慶),就是1954年(趕走法國殖民主義者)。此前和此後……他們的概念是按時間順序的。我的概念既是按時間順序,又是按地理空間。我一直在做跨文化比較——至少試圖在做。這是我大多數問題的語境。他們似乎對我的很多問題都感覺有些迷惑不解,因為我們語境不同。

開始幾天,我一直在比較越南革命與古巴革命。(既有我1960年對古巴革命的體驗,還有我從他人的敘述中對它是如何發展的理解。)幾乎我所有的比較都對古巴革命有利,對越南不利——根據的標準是看對美國激進主義有用、有益,可模仿和相關的東西。我想不這麼做,但很難。

我非常希望在這裡找到一個不謹小慎微的人。來聊聊他「個人的」或「私人的」感覺。來跟著感覺走。我記得古巴人邋遢、衝動、講起話來躁狂(冗長)。而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極有條理,經過仔細斟酌,剋制,有計畫,而且等級森嚴。每個人都極為禮貌,卻又(有點)不冷不熱。

這個社會強烈的等級森嚴特徵馬上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而且令人不快。沒人有一丁點卑躬屈膝,但是,許多人都清楚他們的位置。我想起古巴革命的平民主義的禮貌。我看見一些人向另外一些人表示的尊敬總是禮貌得體的。但是,顯然給人一種感覺,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重要(更有價值),理應更多地得到能有的一些享受。就像第三天我們去的那家商店,外國人(外交官、外賓)和政府要員專享,我們被帶去買了褲子和膠拖鞋。導遊非常自豪、毫不羞愧地告訴我們說,這是一家特供商店。我心想,他們應該明白這些設施的存在是非共產主義的。

激怒我的是,很短的距離,他們還要派車送我們——事實上是兩輛轎車——無論什麼時候我們要去哪裡,又大又丑的黑色伏爾加 及其司機就等在賓館門口。他們為何不讓我們——不要求——我們步行去?更好的是,他們應該堅持要求我們步行。派車是出於禮貌嗎?(只把最好的給客人準備。)但是,那種禮貌,在我看來,在共產主義國家完全應該徹底摒除。還是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是虛弱無力的外國人?(西方人?美國人?)想到他們也許認為我們(作為要人、官方邀請的客人、名人什麼的)步行是有失身份的,我感覺很恐怖。根本無法讓他們在這一點上讓步。我們坐在黑色大轎車裡,從擠滿自行車的街上駛過——司機不停地按喇叭,讓步行和騎自行車的人當心,常常是叫他們讓路。

最好的,當然是他們給我們自行車。但是,顯然,他們不可能認真對待這個要求。他們是不是至少被逗樂了?我們提這個要求,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們傻、無禮,或者笨或什麼來著?

在河內我們不管去哪裡,人們總是盯著看,常常是嘴張得大大地看著。我感覺這個令人非常愉快,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他們的盯視不是特別友好,但我覺得他們是在「欣賞」我們,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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